◎政小四 92/12/25
國片《殺人計畫》(My Whispering Plan, 2003),是偶像劇《薔薇之戀》導演瞿友寧的最新力作。與劇情誇張灑狗血的《薔薇之戀》不同,本片對於國中女生之間的複雜情誼,觀察得很敏銳,刻劃得也極為細緻。因此,本片的宣傳文案、影評人的影評,以及觀眾的觀後心得,多聚焦於主角珍、晴之間的友誼;不少觀眾甚至在當中「認出自己」,哭得一塌糊塗,亦絕非沒有來由。
《殺人計畫》獲得佳評不少。網路影評人林木材說,本片「檢視人性的最底層」,「讓我們窺見人性忌妒的原罪。」知名影評人何瑞珠則說:「電影描繪的少女秘密直透心的最底層。」然而,在珍、晴曾經甜蜜友好,隨即嗔怨悲傷、仇恨背離的複雜情誼表相背後,或曰「最底層」,到底是什麼力量在潛藏流轉?是什麼力量,有時予人甜蜜、歡爽,有時卻引人墮入空虛匱乏,甚至怨火中燒的黑暗「戀」獄?《「這個夏天颳颱風」影展手冊》說,本片「描述小女孩面對成長、探索的過程。」也許,所謂成長,指的正是探索並學著駕馭這股潛在黑暗心靈力量的艱辛過程。
拉岡(Jacques Lacan)解析主體(subject)的建構過程時,發現主體的本質即匱乏(lack)。幼兒歷經鏡像階段他我不分、自我(ego)即鏡像∕他人的過程,在伊底帕斯時期經由父親的介入,被迫放棄與母親的二元關係,改而認同父親及其背後的文化秩序,從而掌握語言意義與言說能力,而成為「自主」的主體。然而,成為主體對於幼兒而言,其實是一個閹割、失落、匱乏的過程。在母子二元關係期間,世界渾沌無分他我,幼兒與母親自成一世界,幼兒得以將自我認同為母親慾望的對象──陽具。然而父親的介入,彰顯了母親之所欲──陽具──並非幼兒,而是父親,於是幼兒的陽具認同被父剝奪,從而產生了閹割情結。而閹割情結將伴隨主體一生,無所不在地牽制提醒主體:「我」好空虛、「我」總是少了什麼東西。而上述潛在黑暗心靈力量,意謂的正是這永恆的心靈空虛、不朽的慾求不滿。
觀諸全片,心靈最空虛匱乏的,顯然是珍。我們每個人∕主體都匱乏,然而珍卻特別嚴重。相對於其他同學、晴的交遊廣闊而可任意補足匱乏空缺心靈,珍則把雞蛋都放在同一個籃子──晴──裡,對晴特別好,幫晴要漫畫人物等身立板,幫晴趕跑搭訕的男生,幫晴做cosplay的衣服。珍如此這般將自身的空虛解藥完全指望晴,有如把晴當成愛∕隘物(Das Ting/Thing or objet (petit) a),固然在甜蜜愉快時得享絕代歡爽,卻不免種下其後攀得愈高、跌得愈重的極度空虛寂寞苦果。隨著晴的疏離與背叛,寂寞孤獨的珍獨自嘗受「戀」獄業火焚燒之苦,不免把苦轉嫁到無辜的第三者:珍塗毀、撕裂兩人的傳話本,甚至生氣地痛打家附近的流浪漢。然而最令人難過的是,珍最後竟然自殺了!正是來自心靈最底層的黑暗空虛深淵,令晴背離,並終究鯨噬了珍自身的生命。
於是,誰說本片不是述說小女孩面對成長、探索自我生命的過程呢?相對於晴、其他多數同學,珍因無力駕馭心靈空虛,而肇致最後的夭折,顯示主體成長過程的確相當艱辛。然而,失敗者終究是少數,那麼珍的死,是否該全然歸因於其個人的小心眼、無力、失策?我不以為然。想必導演也是。
正是透過珍的家庭背景,導演對於社會不公義的現狀,做出了控訴。不同於一般台北市中產階級市民,珍一家人住在破敗荒蕪的寶藏岩社區,依靠開計程車的爸爸養活全家五口人。於是,珍的物質生活條件較一般國中女生劣,沒有零用錢購置漂亮衣服、化妝品、做離子燙。這除了意味著珍難以由消費來滿足空虛心靈;也暗示了:低階層勞工子女身份也導致了珍的個性內向自卑,以及隨之而來空蕪孤僻的人際關係。因為沒有錢、沒有良好人際關係以滿足人皆有之的空缺心靈,珍沉迷於漫畫世界,並且歡快卻痛苦地愛戀著晴。然而正是因為貧富差距極大、不公不義的台灣社會結構,珍才會活在如此破敗的家庭環境,造成自卑孤僻的個性,且終究因為經受不住空虛心靈的煎熬,而投水自殺。
於是,《殺人計畫》潛藏的政治意圖終於在片尾顯示出來了。透過不斷擴展的同形陽台影像,本片暗示著能夠留在社會結構中心的,只有標準、同一、僵化的身份或認同。看著台北市不斷地都市更新,寶藏岩等破敗社區不斷地被掃入歷史灰燼,勞動條件不斷地被政府限縮,流浪漢、遊民不斷地被驅逐甚至在SARS 時期被集中管理,誰說所有的主體都能好好成長呢?正是在這一點上,說走資政府的政策(例如土增稅減半、金融業免稅),都是殺(窮、工)人計畫,可真是一點兒都沒錯哩。
—-
殺人計畫官方網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