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籬
【四十四】
過了幾天，副總把我找進他的辦公室。
「坐。」
我在他前面做了下來。
「最近還好吧。」
「還好。」我說。
其實並不怎麼好，如果他指的是工作上的事，不過我還是習慣性地說還好。
「我知道你們那邊壓力滿大的，這我知道，不過你有什麼問題可以跟我說，直接來找我就好，沒關係的。」
「嗯。」
「抽煙？」
「謝謝，我戒了很久了。」
「喔，對，不介意我抽根煙吧？」
我笑笑說：「沒關係。」
副總點起一根煙，抽了一口，停了一會兒，又抽了一口，然後把煙放在煙灰缸上。
「你跟副理那邊是不是有什麼問題？」
「喔，那個……我最近心情不太好吧。」
他撇撇嘴。
「這樣啊，現在大家壓力都很大，你知道的。」
他看看我，把煙拿起來抽了一口，然後繼續說。
「今年做得不太順利，不只我們，其實也不是只有網路公司，大家都不景氣，每一家公司都在裁員，不過這是趨勢，必然會這樣走的，這不是說網路真的泡沫化了，是我們現在需要轉型，你看我們最近一直在調整，我們要更精簡人力，我需要你們更發揮出自己獨當一面的能力，知道嗎？
你放心，你是我找來的人，你是個人才，我們一定會保住你的，下面還有幾個案子要衝，你會看到我們在逆勢當中還是有那種力量的，這種時候一定要堅持下去，有壓力要懂得排解，要排解掉，你知道嗎？」
「嗯。」我不知道能夠回答什麼。
「有問題你直接來找我都可以，我隨時歡迎。」
我點點頭。
「你是個人才，不過我希望看到你以前的幹勁，要有那種爆發力，你看，悶久了，不但精神會變得懶散，人跟人之間也容易發生磨擦，有的時候沒有什麼理由，但是就會發生一些不愉快的事，當然，私底下有什麼事我也可以不管，但是這樣會影響到整體的管理，雖然你的工作不屬於他管，但是弄得這樣大家都不愉快，有事情可以好好講，心情不好隨便找個人出氣，這樣也未免顯得太沒有風度了，這不像我認識的你。」
我並不是隨便找人出氣的。
我這樣想，但是我沒有說。總不能說我看他不順眼吧。
「我想聽聽看你的說法。」
「嗯……」我想了一會兒。
有點想抽煙。
他雙手互握放在桌面上，看著我，等著我的回答。
「我想……我們最近壓力都很大吧……」
「這我知道，這我知道……繼續說沒關係。」
「我覺得……我想……網路真的沒有泡沫化嗎？你不覺得網路並沒有大家認為的……那麼好做嗎？」
「那麼你覺得我們應該怎麼辦呢？改行去擺地攤嗎？」
「我們是不是應該把網路看成更實際的東西，更傳統的東西，或者……至少不是投機性的事業。」
「我們並不是投機事業啊，我們是在爭取機會，懂嗎？也許我沒有時間跟你們每一個人去說明，但是網路仍然是現在機會最多，最有可能用最少的成本去獲得最大利益的事業，我們一定要想出來別人沒有做過的事，要架構出一個新的獲利模式，一個賺錢的方程式，然後去運作它，這就是機會，傳統的產業沒有這種機會的，可是網路有。
不過這種事你們可以不用去擔心，機會會不會成功，我們會做評估，會給你們空間去發揮，現在我們只是遇到瓶頸，需要突破，將來舞台最廣闊的仍然是網路，你也是股東，你也拿到公司的股票了，你要知道你手上的股票代表的就是未來，另一方面我也跟你一樣是員工，我們在這裡工作，有責任要去實現投資人的未來，你不能說現在景氣不好，所以我們就不做了，我不能這樣跟投資人說，總經理也不能，我們都不能這樣做，換做是你，你也不能這樣做吧。」
「但是，不管是投資人還是員工，我都沒有把握我們做的事會到達某種未來。」
「你迷失方向了，這種事情交給我們來操心就好，你不用想那麼多。」
我沒有接著回應下去，因為我忽然想到，話題為什麼會轉到這裡來，原本不是因為我和那傢伙吵架才找我來談談的嗎？
這讓我感到困惑。
「這樣好了，你手上的文案做好沒有？」
「差不多了。」
「這兩天趕一趕，下禮拜你休一星期假吧，反正你前兩年有很多假都沒休到，算是補休，去休息休息，好好放鬆一下吧。」
休假嗎？
這樣也好吧。或許我真的該休個假吧。
【四十五】
手邊的工作並不多，第二天就寫完了，然後我打了電話到旅行社，查詢了一下最近的飛機班次還有價錢，當然我不打算跟團，跟團出國旅遊是我最不想做的事之一，我只是想買一張機票，隨便到哪裡去休息幾天。
當天晚上我就搭上飛機去了關島。
沒有特別的理由，只是覺得時間上剛好可以湊上。
到關島的時候天剛亮，我在飛機上睡了一覺，只帶了簡單的小背包，就這樣走出機場的時候，其實一點出國的感覺都沒有，而事實上我已經有好幾年都沒有因為公務以外的原因出過國了。
本來也有想過是否要去加拿大看看父母和其他親戚的，不過總共沒有幾天的時間，來回又要坐那麼久的飛機，想到就覺得很累。
再說我當時也不是那麼想去見他們。
下了飛機，我就直接搭車去飯店了，不過我事先沒問清楚，到了飯店才知道，這裡的飯店都要到下午兩點才能check in。
還好我也沒有什麼行李，一身輕便，也沒有特別的目標，所以我就在附近閒逛，上午幾乎沒有什麼營業的商店，我問了路，散步到便利商店，買了啤酒和雜誌，想不出要去哪裡，於是又走回飯店，就坐在飯店的大廳休息。
飯店的大聽是可以看到海的，並不是隔著玻璃，而是大門進去以後，正對著一個露台，外面就是海景，還有飯店的游泳池以及各種露天的水上遊樂設施，而且大門也並沒有可以開關的門，那是一個挑高的門廊，前後都是開闊的空間，海風就這樣徐徐吹來，我拎著啤酒走進大廳，自顧自地坐在那裡的沙發上喝酒，沒有人過來問我是不是這間飯店的住客，也沒有人會來問需不需要什麼服務。
真是太好了。
大約十一點半左右，我被一場大雨吵醒了，原來我不知不覺就這樣在沙發上睡著了。
雨勢非常大，轟轟作響地下著，在台北看到這樣的雨，一定會讓人想到什麼地方又要淹水了，什麼地方又要走不通了，下班回家一定會大塞車之類的。
總算可以不用擔心了，但還是很容易想到那種感覺。
差不多二十分鐘之後雨就停了，又過了幾分鐘，天氣也放晴了，陰沉的烏雲很快的消失得無影無蹤，好像從來沒有下過那樣的傾盆大雨一般，徹底放晴了。
關島的天氣就是這樣的嗎？
我忍不住走到陽光下，抬起頭來深呼吸了幾次。
很乾淨。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味道。
連海的味道也沒有。
是我的鼻子有問題嗎？也許因為忽然什麼都不用做，所以連感官也遲鈍了吧。
總覺得有一點不真實感。
不過過了一會兒，我就發現，其實感官還是有作用的。我肚子餓了。
來之前旅行社跟我推薦這家飯店，買一張一個星期的金卡，包吃包住包玩，飯店裡有很多家不同風味的餐廳，只要一張卡就可以隨意在這裡吃喝。他們還解釋了很多，還說平時金卡很難臨時訂，這幾天正好還有空房是要靠運氣的……不過我大多都忘記了，我也根本沒仔細聽，總之他們幫我訂到了房間，我就來了。
我拿出卡片，到其中一家義大利餐廳，點了小羊排，坐在面對海的位置，看著外面的碧海藍天，還有戲水的人潮，刻意放慢速度來吃。
比我想像中的好吃多了。
吃飽以後，時間也到了，我拿了房間卡，找到了25樓的房間，進去以後把衣服全部脫光，然後把剩下的啤酒冰進冰箱，到陽台上看了一下海景，再回到房間裡，洗了個熱水澡，洗完再拿出啤酒來，加上冰塊，一罐還沒喝完，我就在床上呼呼大睡了，一直睡到晚上九點多才起床。
【四十六】
夜晚的關島氣候非常舒適，一陣陣海風吹著，不冷也不熱，而且不只是溫度而已，全身皮膚接觸到的都是恰到好處的感受。
我到飯店的游泳池逛了一圈。
其實那不能說只是游泳池而已，應該是以游泳池為主的遊樂園吧。
光是游泳池本身就有六、七個，有滑水道等各種水上遊樂的器材，還有浮潛用的水池，裡面模擬成海底的樣子，裡面還有熱帶魚，除了游泳池之外還有球場、滑船的水道、溜冰場、SPA、吧檯、烤肉區、樂團演奏的表演場地……躺椅有上百張，也許更多，毛巾則是憑卡領取，濕了隨時可以換新的。
逛了一圈以後肚子餓了起來，我決定今天先放棄游泳，到飯店的日本料理餐廳吃了份定食，然後到外面閒晃。
我記得訂機票和飯店的時候，旅行社的人說過，這條是飯店街，整條街都是五星級飯店，吃喝玩樂都可以在這條街上解決，晚上也有pub，要喝酒唱歌跳舞看秀都有，從我住的房間也正好可以看到飯店前面這條街，沿途都是閃爍的燈光，我想用走的去逛一逛。
離開飯店是一小段上坡，不過並不陡，路上雖然燈火通明，但人不多，只是看到的幾乎都是東方人。
臺灣人、日本人、韓國人、香港人。都是這幾個地方的觀光客。
雖然說起來長得差不多，其實還是滿容易分的。
想起來剛剛在游泳池附近看到的也是，餐廳裡也是，再想一想，其實從一下飛機起所見到的差不多就都是這幾個地方的人，雖然關島在國籍上屬於美國，但是滿街都是東方觀光客，西方人臉孔的大約只有觀光客的十分之一。
也許是因為這裡是觀光區吧。
路上經過一家成人商店，賣各種色情雜誌，我走進去逛了一下，過了幾分鐘，老闆居然用不太標準的國語跟我打招呼，並且熱心地介紹店裡數百種包著封套的雜誌。
「你怎麼知道我是臺灣人？」
「認得出來啦！」
果然很好認。
我買了一本他推薦的新雜誌，七塊錢美金。
把雜誌捲起來塞在短褲口袋裡之後，我又繼續向前走，走到Hard Rock的時候，我決定進去喝一杯。
我向一個看起來可以一隻手就把我舉起來的女侍者點了啤酒，坐在靠近舞池的一個看得到電視的位子，喝了幾口之後，有一個樂團上了舞台，他們和那個女侍者一樣，個個都是非常健壯的身材，手臂可能比我大腿還粗，是當地的原住民，好像叫查摩洛人還是什麼的，他們皮膚黝黑，但不是黑人，輪廓很深，有著開朗的笑容和一看就知道健康得不能再健康的身體。
上台以後他們調了一會兒音，然後大聲地向觀眾問好，開始演唱很有熱帶風味的舞曲。
不久之後開始有人下場跳舞，看樣子應該是臺灣的觀光客吧。跟我一樣的。
點第二杯酒之前我觀察了一下，發現整間pub除了坐在吧檯的幾個老外之外，其他大部份的人似乎都是一個臺灣的觀光團，當樂團開始演奏大家比較熟悉的搖滾樂時，他們就開始湧進舞池中大跳特跳。
同學？朋友？不是一般的觀光團，應該是本來就很熟的一群人吧……同事嗎？看起來像。
那些臺灣觀光客看起來像是某家公司出來旅遊的樣子，隱約聽到他們喊對方的名字、笑鬧、跳舞、喝酒、抽煙，還有某些談話的方式，看來像是某一家公司的同事吧。
我想到了我的那些同事。
忽然覺得有些羨慕。
從某個角度來說，我有一個獨一無二的社團了，那是非常珍貴的，不過人總是不會知足的吧，想起來必須花掉我日常生活中最多時間的工作環境，就覺得應該可以好好抱怨一下。
不過，我到底想抱怨什麼呢？也許別人公司也有他們自己的問題，不過，我想抱怨的到底是什麼呢？公司決策不當？網路泡沫化？工作壓力？工作枯燥？同事惹人厭？還是別的什麼？
喝完第二杯啤酒以後，我開始有點坐不住了，覺得自己好像並不能成功地溶入環境中。我想還是上個廁所然後走人吧。
從廁所出來的時候，我不小心和對面女廁出來的一個女人撞上，她好像滑了一下所以向前往我身上撲過來，我舉起手臂，她抓住了，沒有倒下去。
「Are you ok?」我問。
「呃……」
我馬上看出她是臺灣人。
「妳沒事吧。」
「還好……沒事，謝謝。」
她看了我一眼，然後把眼鏡扶正、站好，然後瞇著眼睛又看了我一次。好像在想什麼似的。
她穿著T恤、牛仔褲，臉上有點紅紅的，應該是喝了酒的關係。
「沒事就好，妳……可以自己走回座位嗎？」
「喔，可以，沒問題。」
我看她已經站穩了，就轉身離開向門口走去，才走了兩步，我就聽到那個女人在背後叫我的名字。
———- 待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