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載】美麗新世界 (二十二)

◎董籬

【四十七】

我轉身過去看著那個女人,她的嘴巴張開了,從那裡面清清楚楚地吐出我的名字來。
「是你嗎?你……還記得我嗎?」

國中的時候我就已經很明顯地被認為是孤僻的人,因而一直沒有很要好的朋友。這個情況後來越來越嚴重,高中的時候,我和校刊社的同學比和同班同學還熟,不過就算這樣,在社裡也沒有幾個能算得上是要好的朋友,總覺得和他們之間有某種無法跨越的東西,雖然有些人是天天見面的,有些是經常一起打混摸魚翹課的,但是就是沒有辦法跨過那個像障礙一樣的東西。

而我和女孩子比較能聊得來是從高中開始的。

一樣是有某種無法跨越的東西,但是和某些女孩子比較能夠多聊一些,比較之下同樣是男生的話,就算是非常熟悉的同學,也無法聊上深入一點的事,尤其是比較私人的。

高三那年有一個學妹和我比較聊得來,她小我一屆,不過她到了二年級才比較常參加社團活動,因為都喜歡日本文學的關係,所以和她聊了起來,現在想起來,和她之間其實也一直是隔著那個無法跨越的東西,就像半透明的牆一樣,這邊就是這邊,那邊就是那邊,可是總算在話題上有些共同點,所以聊得比較深一點。

後來我們就交往了。

說是交往也是模模糊糊的,偷偷的約會,從來沒有說清楚過,也從來沒有弄清楚過對方在想什麼,沒有發生性關係,甚至只親過臉而已。

那是我第二個女朋友,第一個是高一的時候認識的,是一次社團活動中認識的私立高中女生,和我同年,也是莫名其妙地交往,約過幾次會,一個學期之後就不了了之了。

第二個也不到一年。我考上大學之後就越來越少見面了,一方面是因為她高三要聯考,很忙,一方面我自己則因為到了不同的環境,而覺得那個牆更明顯了,就算我努力爭取再多的時間約會,那個無法跨越的部份仍然越來越堅硬。

等到她考上彰化師大搬過去唸書之後我們就再也沒見過面了。

叫住我的女人就是她。

我們到附近的便利商店另外買了幾瓶啤酒,然後一路散步回飯店。

很巧的,她也住同一間飯店。

她的樣子變了很多,雖然仔細看的話,其實還是十幾年前的那張臉,不過以前她一直都是清湯掛麵的髮型,現在頭髮留長了,燙捲了紮在腦後,臉上不再有青澀的氣息,轉變成一張成熟入世的臉了。

「你倒是沒怎麼變。」她說。
「我嗎?也許是我高中的時候看起來就像三十歲了。」
「聽說這種臉到四十歲都不會變呢!」
「我真不知該高興還是難過。」
「呵呵……我們有十年還是十二年沒見過了吧,現在在做什麼呢?」

我稍微說明了一下我現在的工作,並且也稍微抱怨了一下。

「妳呢?」
「我畢業以後就一直在當老師啊。」
「在哪裡啊?」
「新竹,教國中生,本來在彰化,後來調到新竹。」
「教什麼呢?」
「國文,我唸的是中文系啊,不過我還帶班,已經連續三年了,都帶三年級的,壓力好大,今年總算不用帶班了,所以請了假跟同事來渡假。」
「那很好啊!」
「這是我第一次出國呢!」
「出國玩的感覺怎麼樣?」
「真不錯!」

我們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沒有多久就回到了飯店。

回到飯店以後我還沒什麼睡意,她也不想睡,我們就坐在大廳繼續聊天喝啤酒,她說著一些在學校上課的事,學生怎麼樣討厭、學生怎麼樣有趣,還有辦公室的各種八卦,大家如何打太極拳推卸責任,以及用不完的預算如何銷帳等等。

「其實想想還是羨慕你的工作,好像可以接觸到更多的人事物。」
「也是有很多無聊的地方。」
「至少你還在寫文章什麼的,我自從畢業以後就沒寫過了。」
「都沒有寫了?」
「都沒有了。剛開始是忙,剛到學校的老師什麼鬼東西都要做,面對學生壓力又大,後來學會怎麼打混和明哲保身之後,人已經老了,現在叫我寫我也不知道要寫什麼。」
「也許妳會發現有別的事可以去做。」

她忽然變得很認真地看著我。

「怎麼了?」
「喔……沒什麼。」她把頭低下。沉默。

我在想我是不是說錯什麼話了。

「明天……」她想起了什麼似地說:「明天,我們……一起到下面游泳吧。」

【四十八】

第二天我睡到快一點才起床,然後和學妹一起到餐廳吃飯,她介紹了她的兩個同事,然後我們一起到飯店的游泳池游泳玩水,玩累了就在池畔曬著太陽喝啤酒聊天,聊著聊著又睡了一覺,醒來時天已經黑了。晚餐時我們看了飯店安排的秀,然後到飯店對面的實彈射擊場打靶。

十一點多的時候,學妹的同事開始想睡覺了,於是我們各自回房間休息。

我習慣晚睡,回房間以後試著睡了一下,不過沒有成功,把電視打開也沒有什麼好看的,過了一會兒肚子開始餓了起來,房間裡有食物,不過我看了一下價錢,差不多是對面商店賣的五倍。

雖然不是花不起,但還是覺得沒有必要花超出必要的錢,卻只是吃一碗不知道好不好吃的泡麵。

懶得穿內褲,我直接穿起短褲,然後找了一件乾淨的T恤套上,正要出門的時候,電話響了。

「你要睡覺了嗎?」是學妹打來的。
「還沒。」
「她們都睡了,我睡不著……要不要出去逛逛?」
「我正想出去找東西吃呢。」
「太好了,我也餓了。」

於是我們約在飯店門口見面。

「她們都習慣早睡。」
「妳呢?教書這麼多年,難道還沒有養成早睡早起的習慣?」
「啊,已經比以前早多了,不過我還是習慣睡前會看書或上網路,平常大概到十二、一點左右才會睡,假日就更晚了。」
「想去哪裡呢?」
「肚子餓了。」
「便利商店可以找到吃的東西。」
「然後呢?」
「不知道。」
「那……聽說有一個成人秀。」
「喔?」
「是我們的導遊說的,這附近有一間表演成人秀的,推薦我們可以去看,不過跟同事去看怪怪的,所以……你有沒有興趣去看看?」
「好啊。」

於是我們在便利商店買了一點食物,然後邊走邊吃,還沒吃完就已經走到了那個地方。其實我們昨天就已經經過了,只不過沒注意到。

我們走進去,一人點了一瓶啤酒,坐在靠牆的位置,離舞台有一段距離。

舞孃一個接著一個地出場表演,坐在舞台邊的客人如果給她們美金一塊錢的小費,她們就會到那客人面前表演一段,還會拉著客人的手摸她們的身體,後來發現如果是一群人坐到前面去的話,因為大家起鬨的關係,舞孃會玩得特別起勁,有一個舞孃把一個女客的雙手放在自己的乳房上之後,伸手去摸了一把那個女客的胸部,引起那群客人一陣笑鬧。

「聽說只有這家的舞孃會讓客人摸她們。」學妹說。
「這樣啊。」
「是導遊跟我們說的,聽說一般的成人秀是不能動手的,你以前有看過別的地方的嗎?」她問。
「以前?沒有。」我想我在電影中看過不少次,的確是不準客人摸舞孃的,但實際上我沒看過國外的表演,說起來這還是我第一次純粹為了渡假而自己一個人出國,所以以前也沒機會看。
「臺灣的牛肉場你看過嗎?」
「喔,那個,有啊……不過……那個不一樣。」
「不一樣?怎麼說呢?」
「嗯……怎麼說呢……」

以前我在臺灣是看過的,現在不知道還有沒有,已經有好多年沒見過了,那種在簡陋的破舊歌舞聽中表演的脫衣舞,空氣中瀰漫著像逐漸死去的巨大彈簧床一般的霉味,有鐵欄杆的舞台和布面破損露出發黑泡棉的座位,播放著台語歌曲,滿地的煙頭和檳榔渣,不過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差別,最根本不同的是,那個舞台上的世界,和此刻我所看到的是完全不同的。

在那個簡陋的舞台上,舞孃的臉上總是化著讓人無法辨識的濃妝,敷衍地在舞台上走來走去,把身上貼著亮片和羽毛的衣物脫掉之後,由男主持人帶著,站上板凳,把腿跨在鐵欄杆上,一邊張開大腿讓大家看曝露的陰部,一邊毫無反應地任由主持人用充滿藐視的嘴臉笑罵著。

那是另外一個世界……不,應該說,那才是我們每天所見的世界,這裡不是,這個舞台是別的地方,她們親切地看著客人的臉,和客人玩一塊錢美金一次的遊戲,並且細心照料自己表演的身體,每一個都把陰毛細心地修剪過,從容地張開大腿來,雖然可以說做的是一樣的事,但卻是在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平時我們是不會生活在那裡的,只有在某些特別的機會,才能一虧其中的美麗。

我想到曾經在指油壓護膚中心遇到的一個大姐,當年我才剛退伍,平均每個月會花三、四千塊去一次色情場所,指油壓、三溫暖、理容院、咖啡情人座等等,那一類地方的我在那段時間都去過。

有一次我遇到一位替我做指油壓的大姐,比當時我的大了十歲以上,帶著歲月一般牢不可破的胭脂風塵味,身材瘦小,說話聲音卻很爽朗,一看到我就很自然的打招呼,然後開始替我按摩,按摩完以後她騎上來,把我的陰莖插入她身體中,一面做一面和我說話,慢慢進入情況時她也一樣越來越專心,事後也是一樣招呼著我抽煙,和我聊一些工作的事情。

她說那家店是朋友開的,所以來幫個忙,她做這一類的行業已經二十年了,還曾經跑過日本客戶,所以學了一點日文,自己也在南部開了一家酒店,不過做這一行經常會遇到困難,所以他們會互相幫助等等,聊起這一類的事情,她顯得很親切,在那幾十分鐘裡,我身為她的客人,得以進入另一個世界,雖然只是很短暫的時間,但是那裡面卻是連空氣都比我們每天生活的這地方要來得乾淨,緩緩吸一口,就會感覺到那種會發出光澤與清涼感的溫暖。

「你在想什麼呢?」學妹的疑問把我拉回現實。
「我在想……那一定是不同的世界吧。」
「什麼不同的世界?」
「那裡。」我指著舞台說:「我覺得那是一個美麗新世界。」

【四十九】

她看著舞台,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若有所思地說:「也許吧。」

「我不知道……」她說:「真的有什麼美麗新世界嗎?不過,也許有,只是我們剛好不在那裡而已。」

之後我們討論了一下舞孃的身材,並且叫了更多的啤酒,後來有一個舞孃表演鋼管秀,她能夠一隻手反手握住鋼管支撐整個人旋轉好幾圈,簡直跟特技表演一樣。我們特別換位置坐到舞台旁邊,欣賞舞孃像體操選手一般的表演。

不一會兒,她微笑著走到舞台邊,旁邊一個金髮的男人立刻拿出一塊錢美金放在桌上,她彎下腰來把鈔票夾在襪帶裡,然後拉起男人的手放在她乳房上用力揉了幾下。

學妹看了笑著要我也試試看,於是我也拿出一張一塊錢的鈔票放在我面前的桌上,舞孃轉身過來,把鈔票拿給我咬住,然後把我的頭埋進她雙乳之間,用胸部把鈔票給夾走,惹得學妹一直笑。

舞孃對學妹俏皮地眨了眨眼,還給她一個飛吻,我趁學妹正笑得開心的時候,又放了一張鈔票在她的前面,學妹叫著說不要,可是已經來不及了,舞孃把錢收起來,拉起學妹的雙手,放在她自己的乳房上,然後用同樣的姿勢,也把自己的手覆在學妹的胸部,引起一陣喧鬧和口哨。

後來我們多換了20塊美金的一元鈔票,兩個人開始玩了起來,直到那些一塊錢的紙鈔都用完了才回飯店。

途中我們又買了啤酒。本來想買別的東西的,但是在便利商店逛了一圈,最後還是決定繼續喝啤酒。

啤酒和沙灘、海水、陽光的渡假之間好像有某種協定式的關係,加在一起就是典型的搭配,就算不特別出色,但是也不會造成遺憾。

進飯店後,我們一起回到我的房間,雖然沒有誰特別提到這件事,但是我們都很自然地就一起上了電梯,一起走出電梯,她沒有說:「到你房間去吧。」我也沒有問:「要不要到我這邊來?」就這樣,我打開房門,她跟進去,把門關上。就這樣。

「你這邊的風景比較好喔!」她走到落地窗前面,打開,走到陽台上。
「運氣不錯。」
「真是的,我們那間角度太差了,也不夠高,根本看不到海。」

我把啤酒打開遞給她。

「先把其他的冰起來吧。」
「嗯。」

不過冰箱根本放不下,因為飯店本身準備的飲料就塞滿了冰箱。

「拿幾瓶出來好了。」
「嗯……這樣好了,把啤酒冰在洗臉盆裡吧。」

房間外的走廊盡頭有一部製冰機,我們用冰桶來來回回裝了好幾趟,把整個洗臉盆倒滿了冰塊,然後把啤酒放在裡面冰。

當第二罐啤酒喝完的時候,她已經躺在我身上了。

我的手繞過她的肩膀,搭在她的胸上。從手上斷斷續續傳來她的身體的顫動。

我們繼續聊著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繼續喝著第三罐啤酒,不過她一直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膝蓋,好像在想著和我們談的話題一點關係都沒有的事,所以後來也漸漸聊不起來了,只是繼續沉默地喝著酒。

我開始隔著衣服輕輕撫摸她的胸部,她稍微縮了一下身子,可是仍然低著頭,什麼也沒有說。

我們是怎麼分手的呢?

那個時候,我們有時會翹課約會。出門的時候帶一件T恤,然後找個地方把上衣換掉。不過後來她反而喜歡直接穿著制服翹課。

「這樣比較感覺得到在翹課。」

然後我也學著她不換衣服,不過說真的,我沒什麼感覺,只是把原本安排上課的行程更改了一下而已,下午兩點:數學課,改成下午兩點:看電影,只是這樣而已。一開始有點新鮮,覺得翹課是某種特別的活動,但是時間久了就發現,完全不翹課日復一日按照安排好的時間上課才是世界上最特別的活動之一。

唯一會讓我覺得有「翹課」這種東西存在的,是同學會認為我在翹課。

不過她對翹課的本身,顯然比我來得熱衷。

那個時候不管是不是翹課,其實約會的內容都不外看電影和喝咖啡,再不然就是去泡沫紅茶店打發時間。

當然,那個時候的我其實根本不知道什麼樣的咖啡好喝,什麼樣的咖啡難喝,常常去喝的原因是那時候流行燈光非常昏暗的咖啡廳,多半都有雙人座的硬沙發,椅背非常高,方便高中生在那裡約會時親熱。

MTV也是,除了喜歡看電影之外,能夠有一個私密的空間也是那個時候很喜歡去的原因,不過因為比較貴,所以還是沒有辦法常去。

泡沫紅茶店則是看書看漫畫或一群人聊天打屁的地方,因為比較亮,空間也比較大。
我們就在這幾個地方約會而已,除了這些之外,就只會去偶爾去一次淡水的堤岸或者逛夜市。
現在真想不起來那個時候約會都在做什麼,然而印象中,其實一直是有說有笑有話聊的,很多次我們都因為有太多話想說,而一直捨不得回家,或是為了多說一點話而陪她走一兩個小時的路回家。

那就是高中時候的約會啊,現在回想起來,雖然已經記不起來詳細的內容了,但是還似乎聞得到那種味道,高中生的味道,清新的空氣,還有那時候吹過行道樹的風。

對於朋友一直不多的我來說,高中時候談得生硬而笨拙的戀愛,是殘存在我裡面感覺最舒服的事之一吧,但是我仍然想不起來,我們到底是怎麼分手的。

好像發現的時候就已經分手了,為什麼我好像沒什麼感覺呢?從戀愛到分手前,這中間到底是怎麼連過去的?

頭開始有一點點暈眩了。

我感覺到她在我懷裡改變了姿勢。

「……」她忽然小聲地說了什麼。
「什麼?」
「我已經結婚了。」她說。

———- 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