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籬
【五十】
她從我懷中坐了起來，把身體移到旁邊，換一個姿勢面對著我盤腿而坐。
「我已經結婚了。」她搖搖頭，「他最近人在大陸談生意，下禮拜才會回來。」
「嗯……還要嗎？」我把剩下的啤酒喝完。
她點點頭。我到浴室去拿出第四罐啤酒。
「四年多了，他是我在網路上認識的。」
我把啤酒打開給她，她拿著，看了一下罐子，好像在確認什麼似的，然後仰起頭來喝了一大口。
「本來我以為我不會結婚的，至少……不會這麼早。」
她又喝了一小口，我看她一時沒有放下啤酒的打算，所以我又到浴室去拿了另外一罐打開來自己喝。
「我一畢業就在彰化教書，因為很無聊而開始上網，認識了一些網友，和學校裡的老師比起來，網路上認識的人有趣多了，我也和幾個網友交往過，他們有各式各樣的身份，我就這樣進入不同的生活領域，不過那都好像旅行一樣，在每個地方停留的時間總是有限的，平均三個月到半年我就會換一個男朋友。
我不是故意的，但是就是很容易就覺得再也不喜歡那個人了，我想或許是因為網路上所認識的畢竟不夠深的關係吧。」
她又喝了幾口啤酒，繼續說下去。
「然而，後來我遇到了他，才讓我第一次感受到那種會撼動我整個心的愛情，是那種很有爆發力的，連我自己都會嚇到的力道，而且那種熱情一直都不曾消退，無時無刻，只要他一出現就會讓我感到那股強烈的慾望。
九個月之後，我們結婚了。
其實，我們交往第一週他就跟我求婚了，他比我小五歲，才剛從五專畢業一年多而已，之前認識的時後我只當他是小鬼，後來喜歡上他之後，也以為談個幾個月的戀愛之後會就此結束，所以當他第一次提到結婚的時候，我也只當他是一時熱過了頭，沒有去理他，但後來我發現他是認真的，他甚至連未來家裡要買的東西和小孩子的名字都取好了。
雖然我到現在都還不想生小孩，但是那種認真是讓人很感動的。
除此之外，他雖然年輕，又沒什麼像樣的學歷，但是卻在我和他交往以後，時常讓我感覺到他的能力遠在我之上，一方面精力旺勝、聰明過人，另一方面他的社會歷練也似乎比我豐富得多了。
有一次他開車載我經過關渡，正好遇到有人在飆車，路邊都是圍觀的人，我們就靠邊看了一會兒，沒想到警察來了，抓不到飆車的人，就隨便抓了一群在旁邊圍觀的。
警察把我們那一群十幾台機車圍住，然後叫我們排排站，叫我們一一拿出證件，還要抄我們的姓名和電話。這時候他就過去找警察理論了，不，那不是理論，是質問，他說：『你那一隻眼睛看到我們飆車了？』、『你去摸摸看我們的車子引擎都是冷的！』、『哪一條法律規定我們要告訴你電話號碼的？』、『如果我去告訴你們上面會發生什麼事情呢？』他一直不停地說，四台警車上的警察都下來了，不但所有的警察都插不上嘴，甚至大家跟他道歉、請他抽煙吃檳榔都沒用，最後他叫那些警察把他們的分隊長還是什麼的，反正是他們的長官請出來，親自跟他道歉，並且把在場所有警察的姓名和編號都抄下，他才願意離開，走的時候還說，他半年或一年之內，要是走在路上被誰扁了還是被誰撞了一下，所有人通通有事！從頭到尾沒有一個警察敢大聲回他一句話。
這種事後來發生過很多次，雖然我一點忙也沒有幫上，但是讓我覺得，只要跟他在一起就再也不會被人欺負了。
而且當時我的也覺得他很有生意頭腦，我除了唸書其實什麼都不會，但是他好像隨時都有賺錢的點子。
一開始的時候，因為我們約會的時候，他花錢很兇，甚至交往兩個月的時候就買了鑽戒送我，但是他又沒有正職工作，我還以為他是有錢人家的小孩，後來才知道都是他自己賺的。
他認識的人非常多，還有一些拜把的兄弟，他們都是客家人，有很多通路都是不外流的，所以到現在為止我都不是完全瞭解他的錢是從哪裡來的，不過光是我知道的就夠多了，有放在中南部電動玩具場的賭博機台、有請了檳榔西施的檳榔攤子、有不知道哪裡批來的仿冒名牌手錶、有在夜市賣的中藥，在家裡自己做的，在他們家的鄉下一顆三十塊錢的藥丸到了三重或板橋的夜市一顆變六百塊，一小瓶八千，諸如此類的，還有，到了暑假他還會幫考生作弊，他在裡面作弊，他的朋友就在門口賣考古題和文具，有時候他還會弄到流當的東西，甚至還搞過房地產，一邊買進一邊同時就賣掉，什麼也沒做就賺了一、二十萬。
總之雖然不知道實際數字，但他一個月有十幾萬的收入是跑不掉的。也許那些方式都不是什麼好事，但是對我而言卻很刺激，而且我想他還年輕，將來一定會大有發展的。
此外我很迷糊，他很精明；我沒有方向感，他沒有不認識的路；我身體不好，他力大如牛從不生病；我很被動而他極為熱情好動，對我非常慇勤，經常安排好節目來接我出去玩，無論什麼時候，永遠都不會累，連在床上也是，其實我一直有些冷感，這你不知道吧？雖然還不至於完全排斥性愛，但是多半沒什麼感覺，直到和他做了以後，我才達到生平第一次真正的高潮，而且是強烈到我幾乎以為自己就要支離破碎的那種。
他的那個，我兩隻手握住都還多出一截來，全身一點贅肉都沒有，眼睛又大又深，長得又帥，嘴巴又甜又會玩，就算光只是這樣都可以說是完美的情人了，更何況，當時我想再也沒有人能這樣保護我，又能帶給我永遠新鮮的樂趣。而這樣的一個男人，竟然非常認真地想要和我結婚，我仔細地考慮了一段時間，我想我可能不會遇到更適合的機會了吧，於是不顧家人的反對，我鼓起勇氣離開家人，和他到新竹結了婚，連學校方面都請調了。」
【五十一】
我喝幾口啤酒，等著她繼續說下去。
她看了看我，苦笑了一下。
「你是不是以為他結了婚就變了呢？不，不是那樣的。
如果是和一般的情況一樣，也許會比較好也說不定。」
她慢慢地喝了一小口啤酒，把啤酒罐放在茶几上，甩了甩手上的水。
「相反地，他一點都沒變。
他現在人在大陸談生意，不過不要以為是什麼貿易，其實不過是跑跑單幫而已，他不但一點都沒變，還比以前更加相信只有他自己是對的。
有很多地方，他的反應的確很快，也很容易就會想到哪裡有錢可以賺，一度我以為他有朝一日會成為什麼企業家的，不過後來我漸漸發現不是那麼回事。
有一次我和幾個朋友聚會，當天有一個作家和一個雜誌社總編也在場，是朋友工作間接認識的，我雖然沒有寫東西了，但還很喜歡看，那天他們聊一些出版的東西，我那個朋友也還有寫一點東西投稿，還有他大學時代的同學，他們拉了我去，結果我那個老公居然去跟那兩個前輩說，要幫他們出書，他連書背長在哪裡都不知道，也根本不知道那兩個在業界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竟然敢去跟人家說，要出書就包在他身上，還大談書要怎麼樣出版才會受人注目什麼的。
人家一直賠著笑臉，就當做聽笑話，因為他雖然說得很生動，但內容根本就是外行到了家，害我覺得丟臉死了。
學校那就不用說了，他好幾次在我跟同事之間大談教育改革，同樣的，他口才很好，講起來很吸引聽眾，但是因為內容是我所熟悉的，所以一聽就知道全都是一些沒有思考過的東西，不但沒有深入的思考可言，甚至連相關的常識都很貧乏，比計程車司機所發表的演說還要膚淺。
他在我心目中的英雄形象一天天淡化了，不過當時我自己其實還沒有發現。直到有一天，我們在外面喝酒，他和臨桌的陌生人聊起來，說他當兵的事情，怎麼樣又怎麼樣的，發生了各種各樣有趣的事，而且還聊到軍中的生存之道等等，因為那是我不懂的領域，所以我就在一旁聽著，聽到一半，我忽然心頭一冷，然後覺得全身不舒服到了極點，就衝到廁所去吐了。
你猜猜看為什麼呢？」
她拿起啤酒喝了一口然後看著我，我也喝了一口，等著她的答案。
「這個人，根本沒當過兵。
他動了手腳驗退了，他只去新訓中心理了個大光頭，一個禮拜後就驗退回家了，而他居然可以跟人家聊一個晚上當兵的經驗，甚至連我都聽了快一個小時才想起來他沒當過兵。
那時候我忽然覺得這個人好可怕，說謊說到這種程度，我覺得自己的存在感一瞬間被抽了那麼一下，好像整個人被丟進無重力狀態中變成透明的，既感覺不到重量也看不到自己，所以馬上就反胃了起來。
像這種事後來越來越多，我想我並不是很在乎他將會成為企業家還是永遠只是跑單幫的，重點是，我曾經以為他什麼都懂，什麼都可以搞定，一切只要交給他就好了，但事實上他雖然聰明，卻沒有什麼智慧可言，他從來就不是什麼英雄。
不過，其實這也沒什麼，大不了就是個平凡人吧，我不也是很平凡的小人物嗎？我剛剛說的可怕的地方不在於他說謊而已，而是他從來沒有意識到他自己在做什麼，他之所以要隨便胡說八道，之所以再不懂的事都要把自己說得很行，是因為他真的以為自己是什麼都很行的，而且他以為別人都是笨蛋，所以他連完全不懂的事都可以做得比別人好，天下人除了他以外都是笨蛋，他深信這一點，甚至為此感到無可奈何。
沒錯，他確實滿聰明的，很多事情別人學了幾年，他一上手就有幾分模樣，另一方面會讓他這樣認為，也是因為他身邊的人全都是廢物！」
她捏了一下啤酒罐，罐子應聲凹陷了進去。
「對不起，我這樣說可能不太好，不過的確是這樣，他爸爸每天喝酒喝到連他是誰都不認識，她媽媽神經兮兮的話都說不清楚，兄弟幾個除了他以外都連字都寫不好，一個跟人家打架打成瘸子、一個是慣竊，人不知道在哪裡、一個才二十歲就喝酒喝到跟他老爸一樣，全家只有他一個人有工作能力。
他的朋友個個對他言聽計從，也是因為那些人沒有他出主意就一點主見都沒有，幾個拜把的兄弟則是和他差不多，有開酒店的、有在大陸走私的，不過沒有一個有他口才好，也沒有一個長得像他那麼好看，所以大家都很欣賞他。
不過現在想起來，他們也許還比他可愛一點。
這些背景我結婚前都知道，但是那時候我真的愛他，我可以不在乎，而且我自己也是鄉下人家，我們老家也有親戚在南部開過酒店、混過幫派，我並不會完全不能接受這些事，但是當我開始瞭解他肚子里根本沒有東西，卻自以為可以把別人都當成笑話和白痴來耍的時候，原本那種仰慕和依賴的感情就完全消失了。
這還不是讓我難過的主要原因呢！」
她低下頭輕輕嘆了一口氣。
【五十二】
「結婚前，所有朋友都勸我再三考慮，因為他佔有慾很強，而且除了他自己，對其他人他永遠都看不慣，但是我認為我找到真愛了，以前我曾經以為我需要的自由，其實並沒有那麼重要，我寧願要一個屬於我的歸屬。
結婚後，他還是一樣的熱情、充滿活力，大部份的假日我們都會出去玩，平常有時也會一時興起和他的朋友一起出去唱歌、喝酒、吃宵夜，雖然他的朋友都滿粗魯的，滿口髒話和檳榔，但是這些都還好，在我小時後的印象中，這些東西其實多少還有一點親切感。
他對我的朋友會嚴加過濾，尤其是男性，這也無所謂，反正我本來朋友就少，真正的朋友都是以前的同學，至於以前認識男性網友，和他在一起之後，我早就忘光光了。
婚後我把我存的錢給他投資，因為這些事我一點也不懂，他拿那些錢再加上他自己和朋友的，在台北開了一家電動遊樂場，後來雖然因為台北禁電玩收掉了，但是他朋友把整個店移到台南，我們依然有不少收入。
第二年我們就在新竹買了一棟別墅，還換了賓士的敞篷跑車，不但沒有負債，銀行還有存款、還有股票和金塊，雖然不是很龐大的財富，但是對我來說已經是花不完的了。
聽起來好像不錯吧？其實我本來也是這樣想的。
雖然有些不盡如意的事，但是生活過得比很多人幸福，又有一個對我好得不得了的老公，家裡是一直到現在都還在生我的氣，不過大部分的朋友後來看到我的生活，也都開始羨慕起我來了，說我大可以不用教書，回家當少奶奶去。
然而，她們不知道，結婚後我反而比以前更需要工作。
當然不是錢的問題，而且最希望我不要工作的就是我老公。
結婚前他就提過好幾次了，說他可以養我，叫我乖乖在家裡生小孩就好。
這種話當做甜言蜜語聽起來當然滿窩心的，但是真的什麼都不做待在家裡也未免太無聊了，而且我雖然不討厭小孩，但是我一直沒有做好心理準備，也不認為一定要生小孩，所以就和結婚一樣，一開始我也沒認真，但是後來才發現，他不但認真，而且會付諸行動。
規劃小孩的房間和替小孩取名字就算了，他拒絕戴保險套，專挑危險期一個晚上做好幾次，通通射在裡面，然後把我壓在床上不準我洗澡，有一次他發現我買了保險套，一個人坐在樓下哭了一整夜，還有一次他從我皮包裡面搜出避孕藥，罵了我四個小時之後跑出去喝酒，一個星期都找不到人，第九天才被他朋友送回來。
然後他還跑到我學校去，趁我不在的時候去和別的老師聊天，後來全校都以為我打算做到學期末就要辭職回家去準備生小孩了，弄得我非常尷尬，我好不容易解釋完了，第二年他又有新的花樣，跑去又說我身體不好不適合工作，又說他有多愛我什麼的。
他還會跟我的朋友訴苦，說我這樣是不成熟的逃避責任，說他命苦讓老婆在外拋頭露面，我那些朋友才慢慢知道我婚後實際上是跟什麼樣的人在一起相處。
有一次我終於被他弄懷孕了，我自己偷偷的去拿掉，還拜訪朋友認識的醫院幫我騙他說是急性胃炎要住院，結果事後還是不知道為什麼被知道了，他很生氣的跑出去，我嚇得不敢回家，跑到朋友家去住，但是他到學校跟蹤我，然後請法師在我住的朋友家門口設神壇驅魔！
你知道他說什麼嗎？他說我不可能決定拿小孩的，他說我嘴巴上說不要其實心裡想得不得了，所以一定是被什麼附身了，這樣折騰了好幾個月他才忘記了這件事。
後來我請了徵信社長期跟蹤他，找到一個確定他不知道我行蹤的機會，才去安裝了體內植入的避孕器，不過他還是一直不死心，想拖我去醫院檢查，幾乎要把我綁到醫院去了，每次都要我用自殺來威脅他，他才會忽然變成小孩子一樣，一個人開始哭著抱怨他自己為什麼娶到這麼不懂事的老婆，他說他一切都安排得好好的，但是只有我一個不知好歹。」
說到這裡，她忍不住掉下眼淚來，喝空的啤酒罐在她手裡被捏得喀拉喀拉作響。
「為什麼？為什麼不懂事的是我？肚子是我的，我沒有權利避孕嗎？」她忽然大聲地喊出來：「我說了好幾年我還不想要生小孩，為什麼當我去墮胎的時候，他說那不是我的意見，竟然說我是被附身了？為什麼他干擾我的工作還認為是我的錯？」
她越說越大聲，終於變成用哭喊的方式，大聲地怒罵了起來。
「混蛋！他媽的白痴！他才是白痴！我已經做了決定了，他為什麼不懂？白痴啊！白痴！豬！！」
她用力地摔出空啤酒罐，鏘地一聲敲在牆壁上，彈回來掉在我腳邊。
「他媽的……為什麼……不……乾脆殺了我算了！」
她抱著頭哭得泣不成聲，我把啤酒放下去抱她，她把身體埋在我胸口，背部劇烈地抽搐著。
———- 待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