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城市

◎瓦礫
原作於2004年3月25日

對,我想說的當然是政治,因為政治好像真的很有票房。不管是哪一種。

把手上的競選旗換成國旗的人還在總統府前呆著。TBVS的鏡頭從遠處看,他們像是被卡在圓環與重慶南路中間的一小塊軟木塞。國親兩黨的政治無能與議題操作手法的貧弱不斷削減他們的立足地;民進黨與陳水扁一連串輕視與企圖綏靖的動作又給了他們源源不絕的動力。選前大鳴大放的許信良似乎是因為嗅到某些氣息,而進入廣場進行林義雄式的抗爭狀態。眾多的人民拿著日常生活之必須不停地進行壓力攻勢,一位台大醫院的醫生在電視上冷淡而暗含悲憤地指責群眾影響病人休養,他說:「我只有這點要說」,然後精準地拍掉麥克風的發言鈕。

台灣的政治走到今天,任何群眾運動大概再也不會把政黨信仰包含在自己對社會正義的堅持裡面了吧。今天的執政黨與其所代表的政治意識,對於運動裡的人民本身所採取的立場,與以往的執政黨已經全無不同。這或許是民進黨的第二次大轉型吧。我依稀還記得民進黨曾經怎樣說明為什麼應該背對著國旗進行公職就職的宣示,也似乎還記得他們如何認為集會遊行法本身就是馴化運動的恐怖措施,更記得上一次在運動中有人開車撞死警察的事件就在反核四的現場。反核運動因此失去了正當性嗎?帶領過多少次運動的民進黨現在還叫做那個名字嗎?

投票前兩三天,我和一位朋友在中山北路的酒吧裡罵了陳水扁一個晚上。朋友曾經算是忠誠的扁迷,民進黨長期的支持者,一直到現在都還非常投入獨立建國的政治意識。但是她仍然對這次公投的意義不以為然,同意陳水扁帶領之下的民進黨已經徹底變質,她甚至提到台北在陳水扁執政之下,事實上逐漸變成一個難以呼吸的城市。

選後的某夜,我看到公視的一篇採訪片斷,一位英國人描述著巴格達最大的醫院如何在今天還因為城市普遍的缺電,公共電力因而被附近民眾接去,偌大一間醫院竟至完全無法運作。一位醫生接受採訪,宣稱時機一到將會拿起步槍反對美國「壓迫者」。

英國記者問:「但不是美國人到來打倒海珊解放了你們嗎?」
醫生回答:「那就是為什麼我一直忍到今天啊!」

* * *

政黨分際是假的。政治意識的堅持是假的。保守與進步的對立是假的。如今政權與人民的對立也逐漸步入假象。

每次聽見「支持者」這三個字,不管用途是善意的分析或是惡毒的咒罵,我都以為自己必須警覺,不能因此掉進這個假的陷阱。然而這個自以為是的良心已經越來越淡薄,有一天終將會麻木。融入煦煦嚷嚷的生活的洪流中。

日常生活是一種恐怖。日常生活也是一種假意中立的騙局。但是它卻毫無疑問地是當代社會中無與倫比的強大武器。我們眼見不可勝數的社會運動,但最後卻不得不把運動的訴求回歸到日常生活必須持續的最終基礎之上。在各種普世價值的運動之後,所謂的新社會運動就是一種對日常生活的妥協,它要求人民對自己的生活之變態進行思索,鼓勵人民為某種夢想中的美好生活進行抗爭。然而如此一來非運動者的日常生活卻成為新社會運動不可承受之重,政權的壓制一旦被結構成為擾亂美好日常生活的罪惡,對立而相應的疑問當然也會隨之而來:那其他的,顯然更多數人民的日常生活呢?

Lefebvre說,我們必須奪回日常生活的詮釋權。必須阻止遠方的虛假理論宰制這個社會,必須揭發政權集團的分裂妄想。

但是台灣已經分裂,藉以分裂的則正是政治意識的虛偽鬥爭所構作的語言核心。

日常生活必須保持渾沌未明的狀態,這種渾沌未明的狀態則必須認清自身描述語言的窮困。任何用全稱語調去指涉的企圖都是將其貶為自身的政治意識所用。沒有任何一種說法是「中立」的。自稱代表日常生活群眾發言的人全都必須接受同樣的檢視,而不是安然倚靠著其實是由各種迥異人群所建構的,其實也絕無統一意識的日常生活人群,企圖製造虛假的合法性。

更恐怖的當然是由當權者直接操作的日常生活權力。台灣曾經自稱經過一段運動蓬勃的年代,然而當時的政權及其支持者所採用的論述,如今居然在當年社會運動的代表政權中徹底被複製。不管是短視的「社會成本」、直接激起人民對抗的「吵雜干擾」、或是錯把手段當目的的「法治國家」,全都是因為虛偽的「日常生活之必須」而獲得不正當合法性的語彙。這塊社會運動的「自然屏障」,假定真的具有今天所宣稱高於一切的合法性,在這個島上又有何政治可言?各種政治宣示又哪有任何一點可供立足之地?

這種虛偽的合法性所掩蓋的,其一是政權與人民合為一體的強烈暗示,其二則是任一「合法」當權者權力不容侵犯乃至不許反對的意象。在手段上,明顯地是利用錯誤的代言者角色,將日常生活實際具有的龐大潛能納為己用。

作者電子報: 瓦礫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