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籬
【六十五】
婚禮的過程非常安靜,雖然特別請學姐來做主持人,但是並沒有說太多祝禱詞之類的話,他們三個人花很長的時間擁抱,然後彼此交換戒指,學姐為他們開了一瓶香檳,分別倒在三個人手中的杯子裡,他們高舉酒杯,一陣燃燒火把的煙從他們身邊飄過去,在夕陽的照射下變成模糊的影子,隨著陽光漸漸轉紅,他們臉上的表情變得更深刻,我從側面看著他們的笑容,自己也跟著笑了,然後也忽然了解了,這個時候的確是什麼也不用說,空氣中隨著風一陣陣傳過來的只有音樂,誰也沒有說話,這樣就夠了。
這樣就夠了。我想,夠了吧。
音樂忽然轉變成輕快的蘇格蘭舞曲,小四模仿著有幾分相像的那種蘇格蘭舞,踢踢踏踏地在木板上弄出一些聲音,然後三個人就一起走下來了。
音樂一轉之後,大家好像也同時被點燃了什麼,一起圍上去輪流和他們親吻擁抱,有人在一旁開始放起煙火來,然後大家隨著音樂隨興地跳舞,不一會兒,這一段音樂結束之後,我們改放電音舞曲,然後一邊烤肉一邊喝酒、跳舞;隨著天色越來越暗,雖然開了燈也點了火把,一切都還是漸漸模糊了起來,大家在屋頂天台上玩到深夜,我慢慢覺得有點累,而且風也變得更冷了一些,可是這些都一點也不討人厭,我已經喝了比平常更多一些的酒了,但是我還在繼續喝,幸福感好像會自燃一般在身體裡發出溫暖。
小四走到我旁邊的躺椅坐下來,和我並排半靠著看天空。
火把燃燒的小火星不斷地飛向夜空,煙霧瀰漫的遠方是堆著雲層的天空,除了飛舞的火星之外,一顆星星都看不到。
不過我們仍然覺得非常有趣似的,一起看著天空看了很久。
「你有想過你會結婚嗎?」我問小四。
「沒有。」他笑笑說:「我很早就打定主意不結婚。」
「那麼,真是恭喜了。」我也笑笑。
「是啊!」
我們一起笑了起來。
「你也沒有打算結婚吧?」他反問我。
「嗯,我也是,從高中左右我就知道我大概是不會結婚的。」
「是討厭、害怕,還是反對?」
「嗯……我想……都有吧。」
「有些事情是會改變的。」
「嗯。」
「不管是討厭的事還是害怕的事,那些都是會改變的,有時候你會忽然發現喜歡的理由,有時候會超越自己害怕的事,當你可以控制它的時候,你就不再害怕了,諸如此類的,不過你真正反對的事是永遠也不會變的,人就是這樣。」
「比如說結婚嗎?」
「婚姻制度吧,這樣說比較好。
如果說要舉出國家機構對個人的控制的普遍例子,婚姻制度最適合不過了,甚至在人類的歷史有國家這種東西之前,宗族和部落就懂得利用這種工具來架構全體的組織,這種東西制定成法律,可不是國家對個人存了什麼好心眼的,學生時代我也是既討厭又害怕又反對,不過後來很多事情都改變了,看得也多了,結婚本身也沒有那麼糟糕,不過反對卻更堅定了。
如果說人和其他動物有什麼重要的不同的話,我覺得反對是很重要的一點,雖然去尋找這種差異,想起來其實滿可憐的。」
「不過你還是結婚了。」
「呵呵,是啊,不是女巫提出來,其實我也不會去面對這個問題。
前幾天我們三個一起出去玩,在外面住了四天,最後一天晚上,她向我們兩個求婚……也不能說是求婚,應該說是提出結婚的建議吧。
貓兒很興奮,我其實也沒有想太多,只是,原本我以為我面對結婚的要求會反感的,我知道我們都是反對婚姻制度的人,而且我們結婚之後也不會有多少不同,所以我根本沒有想到她會提出結婚的想法,當時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為什麼我一點想要反對的念頭都沒有?於是我就答應了,我們三個討論了一下,很快就決定把日期定在今天。」
「不過反對的事情還是沒有改變吧。」
「沒錯,人一但真正的反對一件事,就和呼吸一樣到死都不會停止的,我還是反對婚姻制度,我們三個人都反對,所以我們也不會去登記,當時要是想太多的話,也許就會開始討論到反婚姻的事,那樣的話,也許就不會結婚了。」
「你當時沒有想到嗎?」
「不,我有想到,不過那個時候,心中充滿了一種溫暖的感覺,好像灌了幾瓶啤酒之後再很快的抽完一整根大麻一樣……嗯……也不完全一樣,醺醺然的,知覺好像很清楚,但是又好像抽離了自己的身體,然而覺得很安心、很舒服,那個時候我很清楚的知道,我想和她們結婚,因為全身都充滿了那種感覺,所以一點反感都沒有就馬上答應了。」
「那是……幸福感嗎?」
「幸福?」小四轉過頭來看著我:「很久沒聽到這種說法了。」
他點燃一根大麻,吸了一口。
「我想是吧。」他說:「我想是幸福沒錯,我那個時候一定是幸福得要死了。」
【六十六】
他把手上的大麻遞過來,我聞了一下,然後試著吸了一口。
我正拿著那根大麻在手中仔細看的時候,貓兒和女巫擁吻著轉著圈子靠近我們,不小心絆了一下,女巫跌坐了下來,小四抱住了她,然後他們就熱烈地吻了起來,貓兒也喝了一些酒,臉紅紅的看著他們哈哈大笑,我也坐起身來看著他們,貓兒看到我坐起來,就轉身過來抱我,她的嘴貼上我的,舌頭伸進我嘴裡,纏著我的舌頭,然後用力地把我的舌頭吸到她嘴裡。
放開我之後,她拿走我手上的大麻吸了兩口,然後把小四和女巫都拉起來,隨著音樂搖搖擺擺地跳舞。
我之後又抽了幾口大麻,氣味和香煙或雪茄都不太一樣,抽過之後感覺嘴巴乾乾的,不過也說不出來是哪裡不同,並沒有那種這就是不一樣的東西的那種感覺。
因為啤酒沒有了,我和學姊一起到樓下的冰箱去拿酒,走到二樓的時候,我們聽到樓下的門忽然鈴響了。
我們互相看了一眼。
會是誰呢?知道這個地方而且會來的每個人都有鑰匙,附近住家又離得遠,應該不至於吵到鄰居。我看了一下手錶,十二點剛過。實在想不出來是誰。
我走到一樓去應門。
「誰啊?」
門鈴又響了一次,九月和dancing也走下來了,九月手裡還拿著DV,一面拍攝一面走下來。
我把門打開一個縫,看到的是一個女孩子,綁著馬尾、戴著眼鏡、穿著一條藍色直統牛仔褲和同色的牛仔外套。
「請問……有什麼事嗎?」
她看了我一眼,有點結巴地說:「不好意思,我的摩托車好像沒油了。」
「等一下。」
我回頭跟學姐說:「有個女生說她機車沒油了。」
「喔。」
學姐沒什麼特別的反應,九月則拿著攝影機湊了上來,樓上的音樂不斷地傳下來,還一陣陣傳來笑鬧聲。
我看不出有什麼不妥,就把門打開了,那個女孩子仍然保持著一樣的姿勢站在那裡,顯得很緊張的樣子。
「我……我可以借一下……電話……嗎?」她越說越小聲。
「這個……」我回頭看看學姐她們幾個。
九月仍然拿著DV在拍攝中。
Dancing走上前,拿出她的手機。
「這個借妳打。」
「啊……」她好像不知道該怎麼辦似的,對著手機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
「我……我是說……呃……這個……」
幾秒鐘之後,她很緊張地接過電話,想了一下然後開始撥號。
「喂?是我……對……嗯……我走到一半沒油了,你可不可以來接我?喔……好,我知道了……」然後她按下鈕結束通話,把手機還給dancing。
「謝謝……」她推了一下眼鏡,然後站在原地,完全不知道該把自己的手腳放在哪裡的樣子。
「小姐,妳是不是忘了告訴你朋友妳人在哪裡?」學姐忽然想到。
「啊!對!我忘了!」
她再次接過手機,重新撥了電話,然後告訴對方她現在的位置。
電話還給dancing之後,又是一陣沉默。
學姐往樓上的方向看了看,阿莫上半身打著赤膊光著腳從樓梯上走下來。
「誰啊?」
「她車沒油了,跟我們借電話求救。」學姐說。
「喔。上面在等你們拿酒啊。」
「你幫忙拿一下吧。」我跟阿莫説。
「好啊。」說完他就一溜煙跑上去了。
「我也先上去了。」dancing也蹦蹦跳跳地回去了。
「我們幾個朋友在上面喝酒。」學姐跟那個女孩子說:「上面弄得很亂,就不請妳進來坐了,真是不好意思。」
「喔……裡面……很熱鬧嘛?」
「朋友剛結婚,我們在慶祝。」我簡單的解釋。
「喔,原來是這樣啊。」說完她又找不到話題了。
我看了看九月,她仍然對著那個女孩子猛拍,女孩子顯然在閃避直接面對鏡頭的角度,顯得有點不自在,學姐也發現了,示意九月別拍了,她才放下機器。
「我們只是在拍派對紀錄,就是那種,拍一拍留做紀念的那種。」學姐笑著跟她解釋。「不用緊張,我們不是狗仔隊。」
女孩子終於也笑了起來,只是笑得仍然很僵硬,兩隻手不停地往牛仔褲上擦,可能是因為緊張,手心不斷留汗的關係吧。我想她可能是害怕在這麼偏僻的地方隨便敲人家的門,出來的不知道會是科學怪人還是連續殺人魔之類的,可是又不得已非求援不可。
「對啊,不要那麼緊張,屋子裡面並沒有科學怪人或者美國殺人魔。」我也試著讓她放輕鬆一點。
「也沒有吸血鬼或僵屍喔!」學姐補充。
「對啊,也沒有巨大毒球花或異變體。」
「也沒有佛地魔或綠色的小矮人。」
接下來我們又繼續補充了幾種我們沒有的東西,終於讓那個女孩子看起來比較不害怕了。
【六十七】
後來我上去盛了一碗熱湯給她喝,然後和學姐一起陪她坐在門口等,九月看看覺得沒什麼意思,就拿著DV走到馬路對面去,一面抽煙,一面對著天空、路燈、無人的馬路和我們坐的門口到處亂拍。
我們稍微聊了一下,那個女孩子說她要去找朋友,但是忘了加油,走到這附近沒油了,聽到這邊隱約有音樂的聲音,才想到來借電話,請她朋友來接她。
她說話的時候頭還是低著,說話有點結巴,可能是不習慣和陌生人說話的樣子。
沒有多久她的朋友開了車子來接她,還帶著一罐汽油,加在她停在路邊的機車裡之後,兩個人就一起離開了。
我們回到屋子裡的時候,我開始覺得手腳無力,不過大家玩得正高興,樓上樓下跑來跑去的,電視、音響、電腦通通都開著,音響不斷地放著像迴轉樓梯一樣的電子音樂,使我一點都不想休息。
我跟著大家一樣把上衣脫下來想要拿著揮舞,但是手卻沒什麼力氣,揮了幾下之後決定放棄,跟旁邊經過的順子、貓兒和水餃一一擁抱,然後再去拿了一罐啤酒,途中接到小四遞給我的大麻,我又吸了兩口,走回房間中間,床上和沙發上都已經擠滿了,不過我還是勉強在床邊擠出一個位置,一面喝啤酒一面看著其他人。
然而我並不清楚我實際上看著的是誰,喝了幾口啤酒之後,我發現手上的大麻已經不知道什麼時候被別人拿去抽了,旁邊傳來一陣煙霧,我想轉頭去看一下,可是我一轉,好像整個房間都跟著一起轉了一樣,結果是我覺得我用了力氣轉身,但是面對的仍然是原來的角度。
電音舞曲的聲音聽起來好像在牆壁上未乾的油漆一樣,沿著屋子的四周流動,大部份時間都離我有一點距離,但偶爾會忽然跑到近一點的地方,速度感也不確定,節奏很快,但是經過我的身體時又很慢,這使得大家的笑聲聽起來很獨立,簡直就像3D立體透視圖一樣,音樂是場景,其他的聲音都變成獨立的物件,一面自由的移動,一面折射著光線。
我慢慢理解到大麻的作用可能已經產生了,而且應該還混著酒精的反應,哪一個比較多我也不知道,不過除了頭有一點昏之外,其他的感覺都還好。
然後我花了很多時間確認我手上的啤酒罐已經空了,並且試著把空罐丟到一旁,不可思議的是,雖然我在想著要做這件事,但是卻什麼也沒有發生,我仍然手裡拿著空罐好好的坐在床邊。我也覺得口渴,不過在我想著要去喝水的時候,也同樣是什麼都沒做,我就這樣一直坐在床邊。
想想還是算了,我往後倒下,靠在別人身上,不過這一點我也不太確定就是了,也許我還是坐著,只是我以為我躺下來了,再不然就是我早就躺下了,卻以為我到剛才都還坐著。
我的眼角餘光看到蠕動的肉體,過了一會兒,某個人的小腿在我臉上摩擦,有人彎腰下來親我,是green,她的舌頭伸了進來,我想動卻並不順利,乾脆就閉上眼睛,讓全身放鬆,什麼也不用管,接下來我聽到各種異常清楚的聲音,有人在我身邊來來去去,我睜開眼睛幾次,看著天花版,雖然那裡什麼都沒有,看起來卻很舒服,我就這樣看看天花版又閉上眼睛休息,重覆了幾次之後,我就像把墨汁倒進魚缸裡一樣散佈在整個房間裡而睡著了。
回到公司上班以後,不知道是不是還有什麼殘留在我身體裡面,雖然工作上並沒有什麼不同,但是我覺得有些什麼好像不一樣了。
剛開始我並沒有注意到,就像平時一樣的去上班,打開我的電腦,然後像平常一樣的收一堆垃圾信,收完之後再看看其中有沒有什麼有用的東西,當我看到那個令人作嘔的副理發給全公司的信之後,我立刻就火大了起來。
他寫了一封信,內容是提醒大家一些工作要點,不過不是實際的進度,而是一些工作時要注意的地方之類的,一面寫得很口語化,好像很親切的樣子,一面在許多小地方透露著網路這部份的工作不管大事小事都是由他管的,比如說叫大家要守規定不要為難他,或是說上面哪個主管又老是問他部門運作的情形之類的,我其他的信都還沒看,就立刻回了一封信,一一點出他寫的那些所謂工作注意事項錯誤的地方,並且聲明這個部門不是他在管的,還質問他什麼叫做為難他?
我把信同樣寄給全公司,發出去的同時還重重的鎚了一下桌面,發出很大的聲響,旁邊的同事都回過頭來看我,不過可能是看我一臉正在氣頭上的樣子,沒有一個人開口問我怎麼回事。
我深呼吸一口氣,然後走出辦公室,到附近的便利商店買了一包煙,就坐在便利商店門口停放的機車上開始抽起煙來。
連續抽完三根煙之後,才覺得身體已經完全不會發抖了,於是我回到辦公室。走進去的時候,我注意到每個人都偷瞄了我一下,沒有一個人轉動他的頭或是移動一下身體,不過我確確實實地發現大家都用極不自然的角度,在我走進去的第一步的同時,很快地偷瞄了我一眼,然後又回到自己原本在做的事上面。
———- 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