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籬
【六十八】
我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覺得精神非常好，雖然手上要寫的幾篇稿子實在很無聊，但是我還是很快的就寫完了，這中間沒有一個人走到我旁邊來，我也連頭都沒有抬一下。
手邊的工作告一段落之後，我就出去吃午餐，原本還只有一點點餓，可是走出去看到天氣放晴了，就覺得胃口都好了起來，吃完了一碗牛肉麵加上四樣小菜之後又到便利商店買了一罐咖啡和一盒冰淇淋。
我坐在機車上就著陽光，一口一口吃完冰淇淋，然後點起煙來，一面抽煙一面喝咖啡。
本來差點想買啤酒的，可是等到我把所有東西都吃完以後，發現已經不可能再吃得下任何東西了。
滿足地回到辦公室以後，仍然沒有人轉頭過來看我，並且仍然看得出有幾個人又偷瞄了我一次。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我很高興他們總算有一點異常的反應了，於是我愉快地回到位置上，檢查了信件，確定那個人並沒有再回信給我之後，破例地把當天所收到的每一封信都點開來看。
看完信之後，我連上我們的網站，東看看西看看，回了幾篇文章，然後自己寫了一點東西，下班前，收到一個案子的通知，不過還沒有要開始做，所以我就不予理會，繼續上網路上到天黑，然後回到社團去休息。
接下來的幾天都可以算是過得不錯的日子，當然，這是指上班的時間。
也許是因為隔天開會時我再一次提醒與會的所有人，會議並不是那個噁心的副理所主持的，所以他刻意保留到最後發言也不代表總結，即使他一開口就說總結今天大家的意見也是一樣，這讓他的臉漲成豬肝紅色，五官糾結在一起，使他本來就已經長得像海怪的粗大臉孔，看起來就好像被踩過的青蛙一下，看上去就覺得會發出惡臭，不過我卻覺得很高興。
然後就開始了我稍有改善的辦公室生活。
之後的幾天，我的位置清靜多了，大部份的同事都對我的存在保持著一份異樣感，我一點也不想深究他們到底在想什麼，但是很明顯看得出來，只要我一走進辦公室，空氣中會發生一種微小的變化，好像在一鍋湯裡面加了什麼奇怪的調味料一樣。
不過這並不是主要讓我覺得心情特別好的理由，最讓我不由自主高興起來的是，那個人不但沒有回任何信給我，也沒有對我說的任何話當面採取反應，甚至連經過我的位置都特別繞路；有一次我要拿一份文件必須到另一邊的辦公室去，看到他戴著耳機，不再把那些讓人起雞皮疙瘩的聲音播放出來，並且整張臉像柿子乾一樣結成一塊地盯著它自己的電腦螢幕。
對於他的反應，我覺得總算有一點滿意了。
我想那天貓兒他們結婚的事，多少讓我得到某種感動，甚至可以說是一種覺悟，不過我還不知道那是什麼，儘管我沒有特別去思考這件事，至少我覺得自己得到了一些真實的東西。
也許是一些力量吧。
下了班我照常回到那裡，雖然每天都要花不少時間在來回的交通上，不過習慣了也就不覺得特別累了，尤其是心情變得越來越好的時候。
有一天晚上回去遇到九月，我們做愛之後在床上喝酒，她看出我最近心情特別好的樣子，問我怎麼回事，我就把辦公室發生的事告訴她了，不過我只簡單的說明了最近發生的事，因為要從之前的無聊日子開始一一描述實在是太長了。
「總之，」她向我舉杯，「對你來說是好事一件吧？恭喜一下。」
我跟她一起把杯子裡的紅酒喝完，然後再倒了兩杯新的。
「對了，妳的電影呢？拍得怎麼樣了？」我忽然想起那個計劃。
「那個啊……」她笑了一下。「其實已經沒有繼續拍了。」
她起身把杯子放在桌上，然後在床邊的衣服裡找煙。
「你不說我都快忘了。電影我拍到一半就放棄了，嗯……一開始太貪心，什麼都想拍進去，結果我才拍了四個人就拍了快三十個小時，有一天我把帶子拿出來，正在對著那堆帶子發呆，想接下來要拍什麼的時候，忽然明白一件事，那就是我很快就會拍出一百隻帶子來，而且我想拍的一定還沒拍完，至於已經拍完的，我永遠也不會有力氣一口氣全部重看一次，更別說要拿來剪接了。
所以我就放棄了，後來又開始忙別的事，上個月生意又不錯，中秋節之後我還整理了房間，聽說哈利波特快上演了，前天我還特地去誠品買了一到三集，一口氣全部都看完了，之前因為覺得大家都在看，並沒有特別的興趣要去看，不過看完覺得真是寫得不錯呢！
總之就是這樣，最近忙東忙西的，電影已經不拍了，起碼暫時不拍了，等我下次想到要拍什麼再說吧，這種東西沒有靈感也沒有經驗，隨手拍一拍果然還是不行的。」她找到煙，點起來抽了一口。
「這樣啊……原本還期待著什麼時候能看到妳的大作呢。」
「呵呵……」她輕鬆地一笑置之。
「我的日子過得隨興慣了，也許我比較喜歡花很多時間去慢慢品嚐別人的作品吧。
不管是書、音樂、電影還是什麼東西，雖然我偶爾會有想要自己做一下的衝動，不過大部份都因為覺得麻煩，最後還是什麼也沒有做，小時候我也曾經懷疑過這樣是不是有什麼不對，因為每個人都在說要有目標，要做自己的事業，要做這個做那個，有一陣子，我真的覺得我好像應該去找一點我真正想要努力完成的目標，那時候我可是很認真的在想這種事呢。
不過現在我已經明白了，我真正喜歡的就是沒有特別目標地過著自由自在的生活，所以我所做的努力就是把阻礙的東西一一切斷，然後下定決心選擇我想要的生活方式。
看了那麼多電影，說不定哪天我真的會拍一點什麼弄成一部電影，不過這種事情我自己也不能確定，等到我下次想拍的時候再說吧。」
【六十九】
她把煙遞給我，我抽了兩口又還給她。
我們在床上坐了一會兒，抽完第二隻煙，然後又重新躺回去。
「那麼，你呢？」她問我。
「我？工作嗎？」
「對啊，你想做什麼呢？」
我想了一下。
「這幾年，好像並沒有特別想做什麼……最多只能說，我希望我推出去的案子看起來還拿得出去。」
「這樣說起來，好像很無奈似的。」
「是很無奈沒錯，不過要保持自己的文案和企劃都有一定的程度，其實還是有相當的難度的，而且常常不是自己一個人做得好就可以了，還會有別的因素把你做好的東西打折扣，最後呈現的可能會被摧殘到剩下兩、三成而已。」
「為什麼會這樣呢？」
「每個人的能力和企圖都是不一樣的啊。」
「這樣很討厭吧？」
「很討厭沒錯。」
「嗯……你很討厭的那個傢伙，就是會把別人的案子拖垮的那種人嗎？」
「簡直是箇中高手。」
「為什麼一個人會造成那麼大的傷害，可是還沒有被公司開除呢？」
「因為就公司的規定來說，他並沒有犯下有責任在他身上的過失啊，而且他還造成公司裡面大家都以為他很重要的假象，這種人就算裁員也裁不到他。」
「這麼厲害啊？」
我原本有點懶得從頭解釋那個人的種種小動作，以及如何對小小的辦公室權位都貪得無厭的情況，不過既然九月問到了，我就很快地說了一次，大部份的地方我都跳過細節，而且我也不可能什麼事都記得。
我覺得我真的盡量簡單的說了，但是說到一個段落後，發現我還是花了將近一個小時的時間。
聽完之後九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這種人到底是以什麼為中心而活下去的呢？」
「我想他是一直怕我這樣的人跟他搶位置吧。」
「真可憐。」
「我可沒辦法同情他。沒錯，妳說得沒錯，其實我知道這樣很可憐，不過我一看到他就冒火，一點也不想同情他。
過去一年之中，我們很多案子都被他打了折扣，讓我們對外發出去的東西沒一個有用的，這裡面只有文案的部份多半是照原樣，不過只有一些文案沒什麼用，我們對外的網站和合作案，到他手上全部都完蛋。
當然他的目的並不是毀掉那些案子，但是他每天來公司最重要的就是經營自己在公司的地位而已，工作的內容只是他經營自己地位的工具，所以他的目標就是依照上面的規定，在什麼時間完成什麼事而已，至於推出去的網站有什麼樣的成就，他所做的努力就是把這部份的責任跟他自己劃清得一乾二淨，所有策略性的規劃都用一句『責任不在我身上』推給公司，然後聽上面的話砍預算、縮短時間、節省人力、按時交件，並且做最不會被挑毛病的安排。
其實這些事就算電腦沒辦法自己做，也可以隨便找一個人來做，他最大的破壞力還不是他只會做這些事，而是他對於爭權位不但渴望，並且十分善長，弄到最後，大大小小的事，別人都會自動的以為跟他有關係，除了我手上的案子盡可能不給他碰之外，其他的都像掉進沼澤一樣，慢慢沉到他身邊，此外他還會去教別人跟著他做一樣的事，對於工作不加判斷、不計較結果、仔細計算考績評分方式來完成工作等等，好讓專案能夠在他可以控制的狀態下安穩進行。
現在這家公司已經快要不行了，除了網路本身的不景氣之外，有一部份也是因為公司有這種人在，我看今年大概是發不出年終了，股票也差不多變成廢紙了，雖然我不怎麼缺錢，不過還是有一種被拖下水的感覺。
也許再過不久，我就會被迫失業了吧，我想撐不了多久了。」
「真是傷腦筋啊！」九月說。
「我好久沒有上過班了，以前打工也不過幾個月的事而已，辦公室真是一個我所不了解的地方啊！」
「真羨慕妳有這樣的工作。」我笑笑，說真的，我打從心底羨慕九月。
「每個人會做什麼樣的工作都有他自己的理由的啊！如果你真的想做，我也可以教你喔，不過在臺灣，男生做這個其實很難賺的。」
「我想也是，算了，至少最近稍微出了點氣，也讓大家知道公司裡面還有人是不會隨著那種人起舞的，這一點讓他非常不安，這樣我覺得還滿高興的。」
「可是，你不覺得你這樣也很累嗎？」
「我？妳是說，我的工作？」
「對啊，還有你上班的地方，還有跟那種人一起工作，這麼討厭的事，簡直沒什麼優點，為什麼不乾脆換一個工作呢？」
「這個嘛……換工作啊……」
「就算你沒辦法跟我一樣，總也有別的工作或別的公司可以選擇吧？」
她說完眨著眼睛看我。
我為什麼不換工作呢？其實我很少跟社團這些朋友談我公司的事、上班的情況等等，因為我一直覺得沒什麼好談的，現在聊起來，九月這樣一說，我才發現好像沒有什麼不換工作的理由。
不過下一秒我就想到第一個我沒有換工作的原因：我要換什麼工作呢？
或許還有其他的原因我一時想不起來了，有可能有些一、兩年前存在的原因，現在已經消失了，所以我一時想不起來，不過首先浮現的第一個問題就已經夠明顯了。
如果我真的不想繼續在這樣一家公司上班下去，那我想要去哪裡呢？
「我想我會考慮一下的……」我對九月說。
我真的會考慮的，而且我也很需要好好的考慮一下。
【七十】
那個人的刻意迴避一直沒有中斷，其他人也多少對我有點另眼相看，我知道他背地裡開始在對其他人說我怎麼樣怎麼樣，我不知道他會怎麼說，我一點也不在意，雖然我開始覺得，好像真的沒有必要在這裡跟這種人耗下去，不過讓他這樣坐立難安，其實我得到滿大的回饋的。
過去長久以來我一直對那個人非常反感，反感到聽到他的聲音心情就瞬間變得惡劣無比，不過他並不知道有人這麼討厭他，他總是以為自己很受歡迎，以為他只要用一貫的手法跟任何人裝熟，久而久之整個環境的情境就會製造出他跟大家都很熟的表象，使得每一個人都因此而認同自己真的跟他很熟。
現在他知道這招對我沒用，而且知道我討厭他到了極點，比起以前我單方面的厭惡，這樣的感覺平衡多了。
不久之後我就發現，我在公司成了一個怪物似的，除了公司的高階主管之外，所有人都對我保持著一點距離，當然距離最遠的還是那個人。
我想這是說得通的，倒不是因為我覺得他跟大家說了什麼，而是現在公司剩下的員工之中，幾乎每一個都是那種非常容易接受那個人的情境安排的，所以在他們眼中，那個人大概真的是最佳人緣獎的得主吧？因此當我用相當明白的暗示，三番兩次公開指出他的虛偽和貪權等等作為，其他人看在眼裡，覺得不可理喻的應該是我而不是他。
或許他真的說了我什麼，不過就算他什麼也沒說，大家還是會把我當妖魔鬼怪的。
說真的，我發現這樣好多了。
只可惜，令人愉快的日子並沒有持續太久，另外一件事帶來的嚴重打擊，馬上就讓我完全忘了這段短暫的快樂。
十月中旬，許多報紙還在持續報導颱風的災後重建，泡水的捷運系統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再完全恢復，我在便利商店發現一份八卦周刊的封面上，赫然出現水餃的藝名。
標題是：明星徹夜搖頭狂歡、性愛雜交派對淫聲遍野！
再仔細一看，封面上模糊不清，戴著魚夫帽的正是水餃，地點就在我們社團的門口，旁邊還有兩張小圖，一張是從遠處拍社團天台的夜景，隱約看得到幾個人影，旁邊寫著：群魔亂舞中秋淫蕩夜！另一張則拍到好像是dancing在窗口的背影，也有一個小標題：未成年少女玩火自焚！
我看到以後差點在便利商店裡罵出聲來，隨即買了一本，當場就拆開來看。
裡面的頭條報導，大意是說他們跟蹤水餃多次，想要確認從來沒有緋聞的他是否真正是一個生活非常單純的人，結果絕大多數的時間他真的都是下了通告就直接回家，也幾乎沒有訪客，最後就在快要放棄的時候，終於在中秋節當天跟蹤到他到汐止的一處私人別墅──也就是我們的社團──到那裡去參加派對。
內文穿插了許多我們在天台上跳舞和互相擁抱的照片，我也被照到兩張，一張是我和順子、女巫、阿莫、dancing幾個人一人拎著一個酒瓶搖搖晃晃地跳舞，另一張是我靠坐在椅子上喝酒，學姐跨坐在我身上並轉頭過去和小四說話。
配合著圖片，報導說那是一場充滿藥物、酒精、淫亂的雜交性愛等等的私人聚會，還把貓兒他們三個人的婚禮說成是某種奇怪的儀式，而dancing則是疑似十四歲的未成年少女。
中間他們還提到他們為了求證，還設法靠近我們的社團，清楚地聽到裡面男男女女淫穢不堪的叫聲，並且聞到屋內傳出陣陣大麻煙味，九月拿著攝影機亂拍的畫面也被照到一張，是她走到對面去拍路燈的時候被拍的，對於這張照片，報導的解釋是我們在一面進行雜交一面拍攝A片，還順便猜測其中有受騙的翹家少女之類的受害者。
我看到三分之二的時候手機響了。因為平時很少有人打手機找我，而且又正在專心看那篇文章而嚇了一跳。
電話是狐狸打來的，他問我有沒有看到那篇報導，我說有，正在看。他也才看到標題，剛買下來打算要看而已。
於是我們互相告訴對方先看一下，過二十分鐘再打。
剛看完，貓兒的電話就到了，然後是green的，到了晚上順子、飯團和水餃都打電話來了，大家都在互相告知這件事，同時也打電話跟其他人報平安。
隔天上班我完全心不在焉，一直上我們的網站去看，但是什麼也沒看進去，下午開了會，也是一樣完全沒有注意到開會的內容，到了四點多我就藉故先離開了。
—-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