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與蟑螂(二)精神官能症

◎淫妲三代

精神官能症
歇斯底里病。精神官能症。在佛洛伊德之前(或之時)被認為是一種專屬於女人的疾病,源自於子宮錯亂、或者(女性的)性功能發展失調,一些諸如此般、神秘難測(因之你怎麼說便算)的原因。

如果可以滿足於這種單純在修辭的配置上將會出現的巧合,而不介意任何要在「診斷」或某種意義的事實上有效的真相之類,我們就會可以輕易的找出蟑螂與男人,兩者之於我的隱喻性關聯,並繼續有趣地梳理這個故事──對蟑螂擴及一切昆蟲的無理懼怕如果將之視為一種疾病癥狀來來看待的話,它的與「我」這個存在物共存的時間便極為自然的隨青春期風暴的驟起暴落而時好時壞。青春期時我的一干以文藝青年無比苦痛又驕傲地自我標示的同伴們異口同聲咬定我的病徵只是強烈的精神潔癖;潔癖這個字眼的曖昧是它聽上去像是病又其實趨近於某種美德,尤其是「精神的」潔癖,初聽時我險險乎甜蜜地笑出來彷彿再沒有比這個病名更吻合於我們所希冀的文藝青年情調的東西了。不過情調終究只是情調,它也許與呈現出此種情調的我的內裡或質地有某種關聯,卻絕對不真的是我所努力想要掌握的質地本身,知識與敘述、語言文字距離事實或存在物那麼遠,青春期初發的念頭,我無法確知的我,如此教我困惑。

但那個敘述其實還是非常合理的,儘管此刻我所能掌握的只有記憶、儘管記憶與真實的距離其實就與知識或語言距離真實的路徑一般遠,但記憶就是我能說的全部故事;關於蟑螂與男人、青春期初始,就在我會被一隻觸到我手腕的蒼蠅而嚇跳起來的歇斯底里的年代,我還記得當時的家、我的窩的光澤亮度與空間配置,灰白的長書桌面每夜映照晦黯卻亮的日光燈下還有我的座位與鋼琴的距離、我面向的黑不見底的紗窗外頭總有陰險的什麼蟄伏的氣息,每夜我嚴肅檢查紗窗的縫、的洞,小動物來去的蛛絲馬跡,然後全身僵硬顫慄於空氣中一絲絲來路不明的聲響或者風動我髮梢拂過皮膚的觸感,隨時準備放聲尖叫。

實體的說,我的子宮確實一直錯亂得一塌糊塗。如果說技術上而言青春期的開始應當以月經初潮的開始起算,我的整個青春期月經就從沒有真正的是「月」經過,不過這一點可能一些也不重要,畢竟至少在我的記憶中青春期少女們抱怨月經不準的比例大概跟同樣這些青春少女抱怨她們經歷過各式各樣性騷擾的比例一般,一點都不稀奇也不值得大驚小怪;那麼要說某種歇斯底里徵候就是一種專屬女人的疾病想來也其實完全合理,國小到國中、我的兒童時期與青春期的交界處,我確確乎是如同懼怕一切昆蟲一樣毫無道理的懼怕每一個雄性的人類,懼怕、仇恨,歇斯底里的為了一種特定的輕觸而激烈彈跳起來,而我究竟懼怕他們身上的什麼卻是在最最私密安全的被窩或者浴室裡自己對自己也說不明白的,一種晦濁雜亂的氣、一種一直以來讓我難以辨認的、如同昆蟲觸角指節不能觸摸教我甚至不能正眼細看卻只在想像中使我顫慄起來的,某種東西。

某種東西,甚至不像鬼魅因為鬼魅沒有觸感,在我反覆回想千百次意欲描述之時,唯一能夠扣合記憶與感官質地的,居然只剩昆蟲,特定的一種昆蟲(而這卻確確乎是在我隨手任意擬下標題的初始絲毫沒有預想到的),男人隨著牠的類型不同距離「蟑螂」的原型遠近不同,突發奇想地教我想起卡夫卡關於男人有天早晨起來發現自己成為一隻巨型昆蟲的故事想必也不是隨意發生的巧合,如果說每個男人的身體裡都居住著一隻昆蟲,你想必也就能夠很快掌握我懼怕觸碰牠們的程度與情狀──也想必能很快理解在這一段開頭時我所要說的修辭性相關:我們,一種性功能發展不全的女人(或者女人們其實全都是),為什麼總是被昆蟲一觸便驚悚地彈跳並尖叫!

看看我寫的句子,我居然笑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