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淫妲三代
關於蟑螂男的記憶脆片二三
一種真正的、蟑螂觸感的男人,出現在我的兒童時期的尾端。如果要帶著一股肥皂劇狗血的憤怒,說就是這些如過江之鯽般漂浮過我整個青春期洪流的蟑螂群終結了我的美好童年,那我們的故事就無疑就將會有一個張力強大的戲劇轉折,但事實是回想起來,即使在蟑螂男們一個個出現之前,我也並不真的擁有特別美好的童年:上幼稚園被老師冤枉懲罰、上小學學習鋼琴繪畫與其他的才藝,有的時候因為疏懶於練習鋼琴、或者在繪畫習作裡把草地上乳牛的影子畫成跟牛平行的形狀而被爸爸或者媽媽斥罵或嘲笑之類,還有為了聽見大人的爭吵而害怕偷哭、在受刑般的鋼琴課之後瑟縮裝乖,偷偷期待喜歡吃甜麵包的媽媽會順便從麵包店的冰箱買一個統一布丁給我等等的重要小事。還不提那些所謂早熟兒童的憂鬱、憂鬱得快要窒息死掉與團體生活適應困難的,真正的社交障礙們。
這樣過到我的童年結束。非常都市童年的無聊。無聊,並且了無新意。
但是童年的終點應該從哪裡起算呢?是與真正的蟑螂男正式遭逢的時刻還是那註定我也成為一名性功能發展不全的女人的性啟蒙當下呢?雖說此刻計較這種事情對我們的敘事工作並不會有任何幫助,因為我連這兩件事情發生的時間順序都無法確認──記憶與事實的距離這樣遠,那些關於生命發展週期的知識對於我們了解自己或別人的生命究竟有什麼助益呢?而現下我該如何放棄牢騷讓故事繼續或開始?我終於認真的懷疑起這會不會是一個「故事」了,敘事的頭尾中段腰身一樣混沌得分不清彼此,人們對「關於敘事的實質」之某種期待不斷讓「故事」作為一個動詞變成一件尷尬的事,而,更尷尬的是還是有人(例如此刻的我)執念地不顧一切尷尬而奮力從事。
(於是)記憶中的第一隻蟑螂男現身的場景在非常黑暗、破落、也許稱不上骯髒但因為(這是時間所決定的關於空間的敘述)所有的人都在「過著年」而寂寥極(並因寂寥而顯得更骯髒)的電影院。由於我已經不復記憶例如這究竟發生在國小最後一年(在我們社會的生命格式上被標為童年結束的時刻)還是國中第一年(在同樣的生命格式被標定為青春期起始)的春節時刻,年夜飯(?)過後的夜晚我們一干在大人的牌桌間怎樣也呆不住的表兄弟姐妹們拎著天真的雀躍與錢,在詭異的靜寂中嘻鬧穿越深黑色的市街;那年我們對周星馳還保有陌生因而可以毫無負擔捧腹大笑的新鮮胃口,所以開心盤算要去看一場好笑的電影,電影院(如同我先前交代過的關於時間所決定的條件)人很少,表兄弟姐妹們因之可以很沒規矩地各據一方在電影的指定下狂笑偶爾騷擾一下我們的同伴,接著很快地我就在電影接連不斷的笑點高潮中意識到我被騷擾了,「性騷擾」──是類名詞對當時的我而言跟月經一樣離奇且抽象,在電影院聲光映照的剪影中我可以(雖已僵直著全身肌肉)約莫辨認他是一個兩頰肉多但奇異皺縮的中年男人、我可以聽見他配合著我(本來是真的)開懷大笑的頻率試探性乾笑的聲音、可以辨認他蓋在外套下的手指「也許好像是真的」正放在我的大腿根。
曖昧。再沒有任何場景可以更好的教導我何謂曖昧,真的嗎真的嗎真的有事發生嗎?不是我想太多吧?他的臉並不像真的色狼,而我是誰呢?一個穿著牛仔褲並且過於高大的兒童,關於「自己成為了性騷擾對象」的認識像是一種非常不健康不正常的自我抬舉,我一動也不動帶著一種近似於歉疚的心情偷瞄了他兩眼,決定以不驚動他(!)的姿勢偷偷地跟坐在隔壁的表弟說:「電影院裡好像有色狼。」還具備真正兒童身分的表弟一些也不在意的回了句:「放心沒有人要摸妳啦!」我只好帶著與此刻捨棄尷尬同樣的堅決(卻仍不免心虛地)說:「他就坐我隔壁。」似也被嚇到的表弟才帶起一種男人般的肅穆與我交換位置,並與我雙雙看著陌生的中年男人若無其事的轉身離開電影院。
在我們的文化中,「終結童年」這種描述的另一層意義經常是無性狀態的消失,而不是單純關於時間、生理或者歲月行走於肉體之上的客觀描述。我是什麼時候開始「真的」怕起蟑螂來的呢?在稀薄得簡直難以召喚的童年影像碎片當中,其實並不是真的沒有拿起拖鞋朝那種大隻帶翅台灣土蟑螂丟擲並得意於讓牠肚破腸流的記憶存檔,因之如果果真有一個點像是一個按鈕或開關,開啟那種歇斯底里的害怕,害怕到似被詛咒地徹底失去所有行動能力的地步──蟑螂與男人或者真的只是我隨手取用的一個敘事依據,我們所賴以理解產製關於自身生命真相的記憶的材料,便徹徹底底、千真萬確的只存在各種修辭或者隱喻性的關連而所有因果皆不可能:推理不可能、真相不可能、理解不可能、詮釋不可能,治療也無由可能,除非故事,只有故事可能觸及在敘事之中,我們需要的意義之所終。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