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籬
【七十一】
社團我們暫時不敢去,怕有狗仔隊守在附近,所以我們找了一家KTV,大家進去以後,隨便點了歌,讓音樂自己放,然後我們把音量稍微關小一點,以便大家可以討論事情。
來的人也不多,有些人擔心別人聯想到自己身上,所以決定暫時待在家裡不跟大家碰面,到場的有我、貓兒、女巫、學姐、Monk、阿莫、小四、九月和green,每個人臉上都充滿著疑惑,我心裡想著:怎麼辦?看看其他人的表情,大家心裡想的大概也差不多吧。
剛開始大家都沒什麼頭緒地說著自己的感受,沒有多久就演變成所有人一起罵那篇報導,當然罵到最後就是批評整個媒體,以及收看、閱讀那些媒體的群眾,雖然沒有具體的想法要怎麼辦,不過心情總算稍微安穩了一點。
其實那篇報導把形容詞全部拿掉,把定位和善惡陣營的分別也拿掉,內容倒是和事實相去不遠:我們的確是徹夜飲酒作樂、唱歌跳舞、吸大麻、不分彼此的親吻、擁抱、做愛、放電音搖頭,也的確有未成年少女在那裡跟我們一起玩耍。
因為照片拍得很模糊,而且我們都是無名的平凡百姓,除了水餃之外,對其他人實際上並不會造成太大的困擾,聊過以後,我們發現其實也沒什麼好擔心的,只是最近最好少去那邊,以免被拍到更清楚的照片或被跟蹤,這種事過一陣子大家就忘了,或許事情沒有我們想像的那麼嚴重。
然而我們還是相當生氣;對於我們自己所做的事,一般人會用什麼說詞來評斷,我們每個人都清楚得很,困擾總是會有的,但並不是多嚴重的事,不過遇到媒體公然挖掘他人隱私任意公開報導,這種事發生到自己頭上的時候,感受還是比以前看到媒體報導別人的時候,感覺要強烈上百倍。
更何況這件事還牽涉到水餃,他是公眾人物,這件事對他會造成多大的影響,現在我們也都還不知道,並且也完全連絡不到他,電話打不通,住處附近都是記者,但是屋裡沒人,寄e-mail和傳訊都沒有人回。
討論了一陣之後,我們各自打電話通知所有人,最近暫時不要過去。Monk剛從美國回來就直接來跟我們碰頭,他也同樣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其實美國也一樣有這種八卦雜誌,也一樣流傳得很廣,不過也都一樣很快就被大家遺忘了。」他這樣說,勉強算是一點黑色的安慰。
連絡完之後,大家開始覺得有點難過,感覺有點像家裡失火被燒掉了一樣,那個我們一起經營的地方,現在暫時不能去了,這是一種遭到災禍般破壞的感覺,雖然可能不久之後就可以回去了,但是我們還是有一種失去了什麼的感覺,至少對我而言是很明顯的,身體裡的某個地方硬是少了一塊,因此覺得非常委屈。
我們後來唱了一下歌,然後又到和平東路的45去喝酒,喝到那邊要打烊了才各自回家。
起床的時候光線昏暗,我覺得非常陌生,好像在某個電影中的場景一樣,音響裡傳出電台的廣播聲,床舖上有一種新傢俱一般的氣味。
我瞇著眼睛坐在床上發呆,肩胛骨到背上一帶有些酸痛,我慢慢轉動著脖子,花了快好一會兒才想起來,這是我自己的房間。
空氣中的氣味慢慢變得越來越明確,眼睛裡所看到的東西也更真實了,那味道並不是什麼新的傢俱的味道,其實只是一點灰塵的味道而已。我已經有相當長一段時間沒有睡在這裡了。
一開始的時候,因為宿醉而有一點和現實接不上的感覺,我想放點什麼音樂來聽,看看能不能讓精神好一點,卻發現我大部份的CD都不在這裡,只好轉了一下頻道,轉到有一台正好在播放Pink Floyd的The Dark Side of The Moon,於是我面對著音響坐下來聽。
音響旁邊本來放CD的地方整個空著,我把整個架子都搬到社團去了;書架也空了三分之一以上,剩下的書歪歪斜斜地靠著,看過去沒有一本是我覺得我會在最近一年內有可能拿起來看的;床上堆著幾件平常不太穿的舊衣服,和毯子捲在一起;桌子上散落著許多包裝紙、塑膠袋、統一發票和一個空紙箱,椅子則靠在另一邊的牆邊,上面透過反光看得見有一層薄灰;房間正中央地板上放著兩個紙箱,其中一個裡面有三本書、一個馬克杯和幾件衣服,箱子只裝到一半,另一個則是空的;電風扇套著透明塑膠袋立在牆角;電視機從櫃子上搬下來成三十度角面對牆壁放著,上面放著一捲用了一半的封箱膠帶。
坐了一會兒之後,我覺得口渴,打開冰箱,發現裡面早就清得一乾二淨了,才想起來冰箱已經很久沒有插過電了。
我看了看一旁的插頭,考慮著要不要插上,不過最後還是什麼也沒做。
廁所裡也沒有衛生紙了,肥皂也只剩小小的一塊,乾硬在洗手檯的一角,我試著開了一下水龍頭,水從裡面順利地流出來,這讓我覺得好像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情。
我已經想不起來我有多久沒真正住在這裡了。
最後我決定出門,雖然好像應該整理一下東西,或者對那個房間做一點什麼事,但老實說,我什麼也不想做。
打開衣櫥,裡面剩下四分之一的衣服,翻了一下,不知道該換哪一件,於是我隨便洗了一把臉就離開了。
一個人逛街,一個人看電影,一個人喝咖啡,最後一個人到網咖去泡一整晚,就這樣渡過了一個週末。
其實我也可以打電話給誰,不過兩天之中我一次也沒有確實要跟誰連絡的想法。也許偶爾回到一個人的情況過一個週末也不錯吧。
然後,星期一中午,我在報紙上看到了水餃的消息。
【七十二】
報紙上的報導說,他準備向那家周刊提出告訴,理由是他們刊出未經他同意的照片以及侵犯其個人隱私,不過對於派對的內容則完全未提出任何反駁。針對最後這一點,兩天之後阿莫連絡到他本人,他說其實他是有表示意見的,只是報紙沒有照他的說法刊登。
他說的是:我參加什麼派對干你們屁事!
接下來一段時間,我們多半靠e-mail連絡,偶爾單獨見面,吃頓飯、喝杯咖啡或喝兩杯酒,大家對這件事都顯得非常低調。
狐狸和學姐都曾經偷偷去過社團那邊觀察,確實有一輛非常明顯是在等待著什麼的銀灰色廂型車停在那附近,為了不要再製造更多新聞,大家都同意盡可能避免麻煩,甚至不排除過一段時間另外再找聚會地點。
大家聚在一起的時間少了以後,我們又回到網路上互動的方式,我也更常上我們的網站,至於辦公室裡那個討厭的傢伙,因為他已經幾乎不在我面前出現了,我也懶得多花任何心思去想關於他的任何事,就這樣,正好讓我和大家都保持著距離的情形得以繼續下去。
原本我們以為這樣就沒事了,只要等待時間過去,我們就可以回到自己原本的生活,但是沒想到一個禮拜後又再度發生意外。
狐狸被押到警察局去了!
因為水餃對八卦周刊提出告訴,對方為了反制,也告他從事非法集會什麼鬼的,帶了警察到我們社團去,把我們的門撬開進去搜索,並且尋線找到屋主,也就是狐狸,把他帶回去關了兩天,因為什麼證據都沒有,無法起訴而釋放他。事後他為了修門不得不去社團,結果遇到那些狗仔隊,又跟他們起了衝突,再一次鬧到警察局去,搞到半夜才回家。
現在他也打算對他們提出告訴了。
大家透過網路熱烈地討論這件事,只是依照現在的情況來看,似乎也找不到什麼好理由能告得成,就連水餃提出的控告都還不一定能夠勝訴,狐狸的屋子被警方莫名其妙地搜索,更是不知道要怎麼樣告才有可能成立。
最後我們能想到的也只有針對遭受騷擾這一點,由狐狸提出禁止狗仔隊接近那幢房子的限制,不過這一點我們其實也很懷疑是否能生效,可是我們目前能做的也只有這麼多了。
到了這種地步,我們也無法什麼都不做地默默接受一切,那已經不是迴避而是任人宰割了。
除了計劃對他們提出控告之外,我們也開始走出去,到其他公開的網站上的討論區或是郵件群組去提出我們的抗議,從各大BBS到市政府的網站都在我們的名單上。
雖然這些事都只要在電腦前面就可以完成,但是一點一點加起來,要處理的事情還是很可觀的,為了這些繁雜瑣碎又不得不做的事,我向公司請了三天假,也趁這個時間抽空跟大家一一見了面,當面聊了一些事,然後又寫了一些關於媒體報導個人隱私的問題的文章,並且延續這些問題,丟出更多的問題,再將討論的結果重新整理起來,轉載到更多的網站去。
當然,這些事不只是我一個人在做,大家能幫上忙的都參與了,只有水餃一直不見人影,後來他才從網站上留言告訴我們,他現在人在美國,他必須暫時避一下,否則他現在人在臺灣根本沒辦法做任何事,不管躲在哪裡,只要一打開門,外面一定有記者。
我們甚至還考慮透過別的媒體來做反向的報導,不過最後還是因為不相信有哪一家媒體會不扭曲我們的意思來報導這種事情而作罷。
接下來的週末,我也同樣和大家都在為這件事到處投書,而我們所做的也似乎多少有了一點效果,有些網站上開始有了回應,不過大部份的網站都將這些留言忽略,一個禮拜之後就紛紛石沉大海。
社團的門修好之後,我們陸續回到現場去收拾自己的東西,並且一進門就把所有窗簾都拉上。
其實當大家聽到警察破門而入的事情時,大家都對於沒搜到大麻之類的東西感到很懷疑,雖然我們都不會特地把那些東西放在那裡收藏,但是偶爾總會有些什麼留下來沒收乾淨的,警察竟然什麼也沒找到,其實我們自己都覺得有點奇怪。
直到我們回到那裡的時候才發現,其實屋子裡面並沒有嚴重被翻亂的痕跡,只有一組沙發移了位、幾個抽屜沒關好、床單被掀開一半等等,似乎是很草率地看了一下就走了。
對於警察為什麼破壞了兩道門進來,卻好像沒什麼興趣搜索,這一點我們一直無法理解,不過進門看到滿地粗暴零亂的腳印,我們還是覺得很生氣。
我把一些日用品和常聽的CD帶回去,後來也把我住的地方稍微整理了一下,冰箱插上電、書重新排好、電視機搬回原位。雖然自從狐狸和狗仔隊發生衝突了之後,社團附近就沒有看過他們的蹤跡了,但是短期內大家都沒什麼心情到那裡去聚會了,就連去收個東西都緊張兮兮的,出入還要戴上帽子和墨鏡,與其這樣還不如暫時不去,所以我想我得回我自己租的房子過一段時間了。
東西大致整理過之後,我也重新申請網路,這樣我才可以在住處繼續使用網路。
其實我們心裡都知道,要針對這件事讓他們得到什麼懲治的機會是微乎其微的,不過我們都還是幾乎本能地做了這一連串的事,也許就像Monk說的他自己這樣做的原因:就算永遠沒有足夠的力量對抗,至少得為自己做一點事,如果不這樣做的話,難道要躲在角落裡哭著自怨自艾嗎?
無論如何,從這一點來說,我想我們的確是為自己做上一點事了,不久之後,我已經能夠很自在地回到住處,一個人繼續好好地吃飯睡覺,我想,再把一些雜物整理一下,過幾天其實就可以約大家到我這裡來喝酒聊天了。
也許沒有一個固定的地方、沒有一個實體的社團聚會場所,對我們而言並沒有想像中的那麼嚴重吧?
然而,就在我們忙著處理這一場接著一場災難式的人禍,終於覺得有一天將會恢復平靜的時候,卻發生了我們最意想不到的、更糟糕的結果。
【七十三】
十一月初一個陰冷灰暗的上午,我一到公司就聽到那個噁心的聲音:「呵呵呵呵……你們要看這天竺鼠是誰養的嘛,對不對?沒有辦法,什麼東西遇到我都會特~別~爽!這個我可以教你,來……」
我感覺到心頭一緊,差點想調頭就走的,不過想到外面快要下雨的天氣以及馬上要開的會,我還是推開門進去了。
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這段時間以來,我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那隻怪魚特地拉高嗓子,調整著再怎麼想裝得字正腔圓都無法標準的國語說話,然而這次他不但在我位置旁邊和坐在我附近的幾個小女生拉開嗓門大聲說話,我走進門來他也只是瞄了我一眼,一點都沒有要迴避的樣子,甚至在我坐下來以後也完全沒有要離開的意思,而且還更刻意地每句話都加上「呵呵呵呵」的標準四連音短促笑聲。
那時我一點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感到明顯的不快像火一般燒了起來。
開完會之後,我立刻離開了辦公室,連找理由都懶得找就直接跑到網咖去,然後一上線就遇到了green,她下午沒課,我約她出來喝咖啡。
「心情不好啊?」她坐在我對面,直盯著我的眼睛看。
「算是吧。」實在不想去解釋那個人的事。
「最近在做什麼呢?除了那件事以外。」
「我整理了一下我住的地方,正想什麼時候找大家來坐坐。」
「那很好啊,今天晚上就可以啊,有空嗎?有空的話等下就打電話給大家約一下吧。」
「好啊,我晚上也沒有別的事。」
「其實就算沒有那個地方,我們還是照樣可以聚會的啊,順子和貓兒他們好幾個都說想再去找房子,再不然就像你家好像也可以啊。」
「我住的地方太小了,我那裡只是一個租來的大套房,也沒有廚房,一個人住還算滿大的,要是七、八個人來喝酒的話,擠一擠也可以,但是要固定聚會的話還是嫌太小了一點。」
「不過大家還是偶爾可以去坐一坐,是吧?」
「當然囉,雖然有很多年的時間我都是一個人住,以後我也很有可能會一直這樣下去,不過如果是你們要來的話就一點問題都沒有,隨時都歡迎。」
「而且還有好幾個地方可以去啊,順子也是自己一個人住,貓兒跟小四和女巫結婚以後也住在一起,他們的新家我還沒去過呢。」
「我也沒去過。」
「所以改天我們也可以去他們家玩啊!還有……九月也是一個人住啊……不過她那裡都被她塞滿了。」
「而且她房間要接客的,我們去佔用好像不太好意思。」
「說得也是。」她笑了。
「對了,我剛剛發現一件事。」我看著她的眼睛。
「什麼?」她也回望著我。
「妳從剛剛到現在都一直看著我的眼睛。」我想起來她以前是不敢這樣和別人的目光直接相對的,因為她說她只要一直看著某個人的眼睛,就會知道對方心裡的感受。
「真的嗎?一直都在看嗎?」
「嗯。」
「那個已經沒關係了。」
「沒關係了?」
「我好像被治好了。」
「治好了?妳去看醫生嗎?」
「傻瓜!這哪有可能看醫生看得好。」
「那……」
「不過我已經可以把那個關掉了。事實上,應該說那種能力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就自己關起來了,除非我特別想要用,才會去打開,否則平時那個就是關著的。」
「呃……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其實……」她笑得很開心,繼續看著我的眼睛說:「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並沒有發生什麼事,只是最近已經變成這樣了。有一天忽然就發現那個關起來了喔!就這樣,而且只要我不想去打開來利用那種能力,那個就會一直關著,除非我哪一天又有了別的改變。」
「那真是太好了!」
「是啊!不過,好奇怪喔,一旦變成這樣之後,好像很自然的就是以這樣的我繼續生活下去了,好像之前的是另外一個別的什麼人一樣,本來想要跟誰說一說的,因為這真的很奇怪,不過出事了以後就一直在忙,我自己也都忘了這回事,說起來從我發現到現在也沒多久,但是感覺上已經好像是從我出生以來就一直是這樣的那麼久。」
「總之,這樣就少了很多困擾了吧。」
「當然啦!你說得沒錯,這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