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淫妲三代
我著鏡框巨大的墨鏡、一件露背棉衫快步自捷運車廂走出,在將要步出捷運車站之際途經一群五顏六色的吱喳小麻雀,瞬間聽見那叢嘈鬧的顏色間中一聲驚呼傳來:「天啊,好大膽喔!你看她沒有穿內衣耶∼∼」我回頭打量那隻出聲的初生小麻雀天真愉悅的臉朝著我笑,微微頷首又轉頭匆匆趕我的路;眼角餘光並瞥見另一隻(目測也許體重三十八公斤的)小麻雀絲毫沒有分散注意力地正在努力晃動自己纖瘦皙白、經絡清晰可見的手臂與同伴調笑嘻鬧:「妳看我的蝴蝶袖∼∼」──是的,夾帶明顯地波浪尾音。
這一回合遭逢的小麻雀們,人數五到七人,承載的顏色數量超過三十種。「小麻雀」天生喜歡成群結黨,特徵是聚集時訊息叢雜亂多歧義,她們在公共場合產出的聲音與慷慨展示的顏色一樣紛鬧到即使落單了也一樣不容忽略的地步。我曾目睹一隻落單的小麻雀肢體雜亂地偎在公車門邊,兩耳耳垂上懸掛長度不同、形狀不同、一紅一綠卻一樣侵犯人視覺的碩大耳環,短髮全無規則地在腦殼四處抓出七、八個五顏六色的揪揪,披披掛掛露出的紫色肩帶、鵝黃色恤衫與鮮綠大翻領上面還有粉紅圓點點,小麻雀們通常不需化妝但她們也不介意高興的時候畫給你看;儘管她們落單的時候不見得就都肯面帶微笑,但她們的存在卻真真切切就是一種(侵略性地)歡樂的展示(你沒看她連腳上布鞋的鞋帶都有刻意鮮妍的痕跡);歡樂不是一種內在狀態,是霸道絲毫不含蓄地、關於可能性的宣言性存在──一種她有但就是你沒有的,可能性。
她能我們不能,我常常在親臨小麻雀的威逼之前推推眼鏡謙虛後退,世界是她們的,小麻雀像真在肚腹裡有氣囊般的輕盈靈巧,比諸我們思慮過多的笨重,你連那些顏色裡驕傲露出的真切愚蠢都不敢指責她。
都市熟女與小麻雀的對立面立基於什麼又究竟意味著什麼?你沒見慾望城市裡頭四隻模範熟女對於二十歲女孩的敬畏之情,憎恨帶點怕、退讓裡頭有同理混合著不解的那般蕪雜心緒,小麻雀的輕靈是青春的必然,我們懷著隱秘的抑鬱,意欲、想望,卻又其實不屑的。
那就像即使是性感珊曼莎也只能切齒咬牙、對著沙灘上奔跑未經世事的小麻雀們毫無芥蒂讓男人一把攔腰抱住那樣輕狂易得的歡樂乾瞪眼,在性魅力的計分板上小麻雀們的天真無感/無腦恆久佔據勝利那頭,她們伸縮自如她們的憂愁極少憤恨也少,不同於我們。我們儘可以阿Q地將我們與她們的差異擅自想像成像是生命發展階段的不同──好似她們遲早也會變成我們、好似曾經我們也是她們,這樣讓我們的挫敗感減少一點,但更多的徵象與事實卻總教我們懷疑她們確確實實是與我們徹底不同的物種,那關於生命階段的想像最後卻至多可以令我們稍感安慰而已。
更多更多的小麻雀在把我們自都市的青春光點間中推遠;夜黯,歡樂嘈雜的燈紅酒綠中間,我常見一枚又一枚那些偶然被我錯認為同伴的、在年齡光譜上也遠遠走在我前方的男性同胞們像是一種視盲的昆蟲,惟能聽辨小麻雀們叢集的叮叮聲響猥瑣尾隨那青春光點的動線伏蠕地前進。
並不傷感,世界是它們的,更多獨特的感觸也都無關緊要。都市小麻雀、城市的青春雜響,又誰說這大千世界的運行方式就定不是一種更單純無思維的物性擺動而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