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籬
【七十八】
貓兒和小四跟女巫結婚之後的新家後來整理好已經是十二月的事了,我生日那天,我們幾個人約了到他家吃火鍋。
這次到的人並不多,除了我和屋主之外,只有green、學姐和MOMO。
狐狸還在處理官司和工作上的事,工作上的情況還算不錯,最近面談過幾家公司,條件都不錯,不過他還不急著馬上開始上班,倒是打官司比較麻煩,雖然律師告訴他得到賠償的勝算不大,而且可能要花好幾年的時間,但是他還是堅持要告下去。
雖然網站已經整個都沒有了,但是他後來還是把他最後那段時間整理的結果了告訴大家,同時也告訴我們當初網站曝光的那件事,經過他的調查,並沒有發現駭客入侵過的跡象,也許有些紀錄因為我們無法直接看到,所以不能保證絕對沒有,不過他說在當時的情況下被駭客入侵的可能性不大,比較有可能的,不是有人把帳號密碼洩露了,就是有人混進了我們的網站。
當時大家都猜不出到底是哪一種可能,這件事也就這樣暫告一段落。
Monk已經回美國去了,他帶著我們所有的資料去美國,把那些東西收藏好,同時也回去處理一些私人的事情,學姐在這裡整理東西,處理完年底在蒙特婁的畫展之後她也要去美國,他們打算先在那邊休息一陣子,再慢慢打算以後的事。
水餃也一樣忙著打官司,另外還要處理和經紀公司的合約糾紛,因為他表明同性戀者身份之後,有部份影迷不但沒有反感,反而在網路上發起聲援,支持他對雜誌提出告訴,經紀公司收回急於劃清界線的態度,想和水餃站在同一陣線,水餃卻覺得他們太過現實而不怎麼領情,加上香港方向有其他公司有興趣和他簽新約,使得他和現在的經紀公司之間鬧得很不愉快。
九月在網站被關掉不久就不見人影了,我生日前一個禮拜左右,我們收到她的e-mail,只有一張她的照片,背景是一片碧藍的大海,照片中的她穿著白色的比基尼、戴著一頂大草帽,笑得非常開心,但信中沒有一句留言,看來她又自己一個人不知道去什麼地方旅行了。
Dancing寫過一封信給大家,只說她很好,也沒有人知道她和這件事有關,不過沒有了網站,連絡上可能會比較不方便,她現在想另外找一個網路空間,可以在上面寫寫日記什麼的,等她弄好了會跟大家說。
其他的人也多半都各忙各的,有些是自己原本有事,有些是忽然想要去完成某些事,有些則是因為之前發生的那些事還沒處理完,至於社團以外的,平時就只在網站上互相留言的網友,現在更是完全不知道人到那裡去了。
我到他們家的時候小四來幫我開門。
整理好之後的家看起來不錯,室內以深藍色系和原木搭配為主,有溫暖的燈光和坐下去就不想起來的沙發,雖然大多不是什麼很昂貴的傢俱,不過整體的感覺不錯。
他們家雖然比我的住處大多了,不過因為有三個人住的關係,空間並不比我那邊大,要再找一個像以前一樣的空間,在台北市可能有點困難,吃火鍋的時候我聊到以後可以在台北以外的地方找一個聚會地點,大家都覺得也許可行,於是我們就在這個話題上消耗了大半個晚上。
其實聚會的地方當然可以再找,網站也可以重新再做,等大家把手邊的事都處理完,其實一切都可以重頭再來的。
不過一面這樣想的同時,一面就已經感到無力了。
不知道為什麼,一股鬆軟的感覺就這樣遍佈到全身,大家聊著以後可以怎麼樣重新再來的事,但是卻好像提不起精神,聊了很多可能性,但是話題老是原地打轉,不是沒有解決的方向,感覺上好像是根本沒有方向這種東西,而且對於將要做什麼事的期待也是一點都沒有。
吃飽以後我們在客廳一面喝酒一面抽大麻,漸漸地感覺變得遲鈍、變得不想動,過了一陣子甚至想動也動不了,我就這樣一直看著天花版,直到意識自行溶化,進入什麼也沒有的睡眠為止。
那次聚會之後,大家似乎都很有默契地減少聯絡,雖然不是對於要和誰聯絡感到有什麼困難或反感,有時候還會覺得很懷念那段大家聚在一起的日子,不過有一種好像自然而然就會變成這樣的感覺,而且誰也沒有力量去改變它。
耶誕節和跨年的時候,我們都約了去pub喝酒,喝到差不多覺得喝夠了,大家就各自回家,對於要重新再來之類的話題已經沒有人再提起,大家都只是聊一聊近況,然後說一些笑話,罵一罵看不順眼的新聞事件等等。
我辭去工作之後也沒有馬上開始計劃之後的事情,一來手邊還有足夠的存款,平常花費又不多,即使一段時間不工作也無所謂,再來也是感覺到好像必須要保留一段這樣什麼也不做的時間,至於為什麼要這樣做,其實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因為不用上班,可以自己利用的時間一下子變多了,但是卻發現好像除了上網,也說不出這麼多的時間要怎麼利用才好,然而對於上網,一時之間也提不起興趣,自從網站關閉之後,網路上似乎也沒有可以吸引我的東西了。
【七十九】
就這樣,我開始整理自己的東西,先是辦公室的雜物,我找了一天傍晚快要下班的時候才去,因為我想盡量減少遇到那個人的可能性。
那天我回去的時間發現我的電腦竟然是開著的,不過我也沒有多想,就坐下來開始打包,直到深夜才把所有東西整理完運回家,隔天才去把該交還給公司的東西拿回去跟管理部門一一確認。
然後是放在社團的東西,因為我陸續帶過去的東西太多,所以我一直到一月初才把所有東西都搬完。
這中間我開始一點一點地整理我自己住的地方,先把所有東西都一一整理好集中起來,然後把覺得不想留著的東西丟掉,做完這個工作之後,我把地毯換了新的,再把所有擺設的位置都重新調整過,床單和被子也換了新的,我每天花一些時間慢慢地做這些事情,也很少上網路,不想整理的時候就一個人看電視,想活動一下的時候就出門到誠品去逛逛或是去看場電影。
關於之前發生的種種意外,我盡量地不去想它,每天過著非常個人的安靜的生活。
過年的時候我也一樣還是一個人,加拿大的家人打了電話給我,問我今年要不要去跟他們一起過年,我完全提不起想去的興趣,他們或許也早就習慣了,所以我只說今年已經安排好了要去日本玩,他們也沒有多問。
掛了電話之後,我想到也許可以真的去哪裡旅行一下,不過因為處於沒有收入的情況下,所以出國就暫時不考慮了。
大年初二,我租了一部車,帶著幾本新買的書、幾件換洗衣物、想聽的CD等等就出門了。
我先開到基隆,到廟口吃了幾樣東西,然後在海港邊坐著看書,到了天快黑的時候,臨時決定開上陽明山洗個溫泉,當天晚上我把車開到淡水,然後找了個地方停下來就在車上睡覺。
第二天醒來以後,我在便利商店買了三明治和茶葉蛋當早餐,然後就把車開上省道,一路朝向南方開去,開累了就停下來休息,吃吃東西、看看書、聽聽音樂,然後再繼續開,完全沒有特定的目標,只是想這樣一直開下去看看。
我就這樣走走停停,經過了很多我從來也沒聽過的小地方,也經過了各個都市,有些地方我會停一下,有些地方一時沒有想停下來的衝動,我就繼續開下去,中間到便宜的旅館休息洗澡幾次,其他的時間我都在車上生活。過了九天,我開到了高雄。
在路上,我看完了「八百萬種死法」、「哀愁的預感」以及九月推荐的「哈利波特」的第一集,後面兩集我也放在車上,和其他幾本書還沒看的書一起堆放在後座。
到高雄的時候我並沒有停下來,車子經過高雄市區,我買了麵包和餅乾放在車上繼續開,整個晚上我都在開車,休息過後天亮了再繼續開,最後到我開到一處不知名的海邊,到底在高雄還是屏東我也不知道,那是一條小小的路,兩邊都是長滿雜草的荒地,看不出來屬於任何地方的特色,途中經過幾次有岔路的地方,因為岔路都是更小的碎石子路,因此我完全沒有考慮要轉彎,就這樣一直走,到後來路越來越寬了,但是卻沒有鋪柏油,路面不是很平,車底一直傳來小石子的細碎撞擊聲。
在那條小路上我走了很久,一方面是不急要去那裡,一方面也是路不太好走,而且我也已經開得有點累了,不過一面走著,天氣確越來越好,太陽出來了,雲也變得越來越少,看著遠方的天空,感覺上放鬆心情這樣開下去,好像可以永遠不用停下來一樣。
可是正在這樣想的時候,路就到了盡頭,正前方一面灰色的水泥牆擋在前方,路面就這樣毫無預警地在牆邊忽然終止了。
我下了車走到牆邊,那面牆比我高一些,上面有許多被風化的痕跡,靠近牆頭的地方破損得已經沒有銳利的直角了,而牆的兩頭則延伸到我看不見的地方,風從牆的另外一邊呼呼地吹過來,我靠近牆的時候,風正好吹不到我,但是我身後大片的荒草卻在風中被吹出一陣陣的波浪。
我聽了一下,風中有著潮汐的聲音。嘩啦嘩啦。
再看看那面牆,離路不遠的地方有一個石階,我順著石階爬上去,眼前豁然開朗,原來牆的外面是海。
那不是牆,是堤防。我在心裡這樣對自己解釋。
我在堤防上來回走了幾步,看著大海和腳下拍打著岩石的海浪,用力地、長長地做了一次深呼吸,覺得感覺很暢快,有點想要告訴某個人:「看,是海耶!」是海耶……我這樣想,並且想起green的臉。
我把鞋子脫掉,光著腳在水泥上踏來踏去,並且試著對著海大叫,一開始的時候並不成功,叫得我自己都覺得聽起來很奇怪,但是試了幾次之後就越來越順利了,於是我光著腳跑來跑去,並且扯開喉嚨對著深藍色什麼也不在乎的大海鬼吼鬼叫,直到覺得喉嚨乾了才停下來。
然後我轉過身來背著風拉開褲子拉鍊,對著下面茂盛的草地撒了一泡尿,再回到車上拿出一罐啤酒來喝,放了一張Tom Waits的CD,把音量開大,然後拿了「一個天才的日記」後回到堤防上面,抽著煙看書。
因為風很大,煙抽起來特別快,而且要一邊壓著書,不讓書被風吹翻頁才能好好地看,所以一根煙抽完我就沒有再抽第二根了。
那本書是西班牙超現實畫家,薩爾瓦多‧達利的自傳,他的畫描述夢境中的潛意識,因此有許多不合理的結構,其實我看不太懂,但是覺得滿有趣的;他的生平也和畫一樣充滿了不尋常的故事,這是學姐告訴我的,所以我看到他的自傳之後就買了下來。
我在那裡一直看到天黑,到後來天色漸暗的時候,我為了想看完一本書才離開,只好盡可能加快速度,不過最後幾頁還是回到車上,就著車裡的小燈勉強看完的。
當書本閤上的時候,我忽然清楚地感覺到完成了某種事的感覺,具體而言,那不是一件事情,不是看完了一本書而已,而是一切都完成了、告一段落了,說不上滿足和成就,但總之是完成了。
【八十】
回到台北以後,一進家門第一件事就是先把電腦打開。
我找出以前寫過的所有文章的檔案,還有那段時間幫忙備份的部份網站存檔資料,開始一面看一面做筆記。
在海邊看完書的那個時候,我就知道我該回家了,雖然不能說是很明確地認定了我現在要開始做某件事,並且以此為目標開始安排計劃和今後的生活等等,但是有一種這樣就夠了的感覺,一切到這裡就可以感到滿足了,至於還有覺得不夠的地方的話,那也是以後要做的事。
首先我想做的是,把這兩年來我所經歷的這些人和事寫下來,要怎麼寫、要寫哪些、要表達什麼,其實一時都還沒有成形,不過我很清楚的知道,一個充滿欲望的念頭慢慢在凝聚著,感覺就像勃起一樣絕對不會弄錯。
我一邊整理著那些文章、電子郵件、檔案,一邊回想著那些不久前才發生過的事,然後把我想到的一一記下來。
開始的時候我並沒有花很多時間,整理個兩小時,就上上網路、看看電視,或是起來走一走,或者乾脆看看書。
這樣整理了一段時間,到了三月底左右,才忽然覺得要寫的東西已經差不多都浮現出來了,於是我就動筆開始寫,幾天之後我就順利地進入像以前寫稿一樣的情況,完全不管日夜的順序,一坐下來就不停地打字,一天可以寫五千到一萬字,連續寫幾天再回頭來改,差不多一個月的時間,我就寫出了十幾萬字的內容,然後,有一天,我忽然想休息一下,於是就停下來了。
停下來的時候,好像也沒有什麼特別的不一樣,不過生活的步調比較穩定了一點,或許是已經比較習慣不上班,做著自己想做的事這樣的生活,而不覺得是一件太過特別的事了吧。
慢慢的,我又和大家開始恢復連絡,不過還是沒有以前那麼頻繁,也不像那個時候一樣每次都聚在一起,有時候只是約了去吃頓飯、喝杯咖啡或著看看電影之類的。
貓兒他們家是我們幾個人偶爾會去的地方之一,我家也是,不過都不超過十個人,而且有時候也只是喝一點酒、閒聊一下,也不像以前一樣和許多人都保持很頻繁的性關係,大家對於從前那段日子,似乎仍然保持著某種距離,有時候大家聊著聊著,一種感傷的味道就自己跑出來了,大家就會不約而同地變得非常沉默。
不過另一方面,我們也都漸漸適應了和以前不一樣的環境,至少我自己是已經適應得比較好了,對於沒有了網站、沒有了社團、沒有了大家共同生活的空間、沒有了我們可以實際上依靠的東西,在我們之間當然造成了很多改變,但是既然已經變成這樣了,我們也只好這樣繼續過下去,並且重新去一點一點過出我們自己的生活方式。
仔細想想,其實我們之間的每一個人,也都還是不一樣的,在那些實體的依賴被摧毀之後,我們各自選擇了不同的方式來讓自己繼續生存下去,也以不同的態度來繼續彼此之間的關係,我想每個人想的都不太一樣,以我自己來說,要刻意去維持彼此之間的性關係,其實不是那麼重要的事,只是因為彼此之間的生活空間已經被分開了,性關係的減少也是很自然的。
有時候甚至覺得,經過了這些打擊之後,還有幾個朋友能偶爾聚一聚、聊一聊,這樣就已經是很幸福的事了。
四月、五月的時候,我已經覺得很平靜了,要寫的故事變成兩、三天寫一點,有時候不怎麼想寫就停個十天半個月,也沒怎麼去管進度,倒是回頭看剛開始寫的內容,發現一口氣寫下來,有些地方結構有問題,或是寫了太多無關的事,所以修了好幾次。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日子變得很舒適,雖然沒有上班的收入,但是我零星接了一些稿子,稿費也開始一筆一筆進到我的戶頭裡了,比較起來,每個月收入只有以前上班的薪水一半多一點而已,但其實已經夠用了。
另外我也開始固定和green約會。
怎麼開始的我也不是很清楚,總之大家恢復連絡之後,我和她見面的次數開始越來越多,她常常到我家來,有時候聊天聊一個晚上,有時候一來就做愛,也有時候一面聊天一面撫摸彼此的私處,或是擁抱在一起什麼也沒做就這樣睡著。
我們聊天的內容和做愛的過程和以前沒有多大不同,可能比以前更無關緊要和漫不經心,但是我知道我們之間多了一些以前沒有的東西,是只有我跟她之間才有的彼此認定的某種親密感。
一個天氣晴朗的下午,我們在東區喝咖啡,她好像忽然想起來一樣地告訴我,她覺得她的那個毛病是因為我才治好的。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