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淫妲三代
關於蟑螂男之知識分類的補遺
我想回到滿佈蟑螂蟲屍的青春期洪流。
不過其實,在業已成年一段時間乃至於可半戲謔的以一種熟女姿態自稱且將姿態演成一個面貌的此刻,辛苦且依稀的回頭尋找那些關於昆蟲歇斯底里症的「teen時光」畫面碎片,這樣的努力難免突兀、荒謬而落入成為一種笑柄的命運──我是說,就在我帶著一種隱秘的羞赧向成年以後才認識的朋友夜半談心自白曾經,熟女如我也會為了被一種男人身上的昆蟲質感輕輕觸及便驚聲尖叫,沒有例外的我的朋友們總是失聲大笑。
這意味著什麼呢?幾次之後我忍不住認真思索起來,無性狀態的消失乃至除魅,我是說,我的「teen時光」、昆蟲歇斯底里症病期、與某種性曖昧的錯亂時段若果真的有些(至少可以在敘事與修辭上成立的)出人意料的巧合與重疊,那麼這個故事的意義還可以怎麼被說、被疊房架屋地構築呢?關於故事的條件:比如說如果把我成長歷史的時間表畫成一條像中學歷史課本裡頭,將時間依照需要被理解劃分的不同史期分成色塊不同線性年表,那麼在這塊線性年表中我的青春期時光(紅色)、與蟑螂男夾纏不清的驚悚性遊戲時光(黑色)、昆蟲歇斯底里症狀顯著發病的時光(深藍色),就會是三條長度、起點與終點約莫相近,因而溶成一團醬糊般黑也黑得不徹底的骯髒色塊。
唯一需要澄清的是,色塊的時間畫定所根據的從來不是史實,只是記憶。
因之我們總難以理解敘述的完成所需要的從來不是一種「根植於事實的什麼」,需要的只是對於記憶的後製、對於想像的後製,我們記得事情好像是如何,但那被記憶的東西總也已經沒有方法可資確認,然後我們帶著一種對於想像物的堅定信仰將記憶修改成可以被敘述、適合於故事的樣子說出來,然後在故事之中意義都找到了他們的位置,然後我們便終於完成對歷史的認識、對我們自身是為一個什麼的那種認識,然後我們可以對別人介紹我們自己並且相信我們掌握了「自己」的內裡實像。
所以我只能要求你帶著這樣的狐疑或者警覺聽我繼續說這個實像,將我所致力於敘述的這個實像單純固定在故事之中,實像是什麼呢?實像是在(即使是)成年的我的裡面,也許也還殘留有辨認男人之昆蟲質感的能力,病的殘餘。
病是,在青春期的時刻我還清楚記得曾經我帶著對所有昆蟲一視同仁的害怕那般的堅定拒絕觸碰所有雄性人類的身體,如同佛洛伊德老蟑螂對於少女的興趣總在於恐性與性飢渴的一體同源,「在潛意識裡我從沒看到一個不字」,診斷的原則總是你必然慾望你厭惡的,病總是由此生成,我從不說那厭惡是因為我厭惡被診斷(診斷的原則總是你必然慾望你厭惡的!),但治療是怎麼發生的?是的在青春期尾端在我還亟亟熱心於尋找述說自己的方式或語氣的時刻我的確曾經這麼寫過說過:我害怕觸碰愛撫親吻做愛,如果可以我願意直接跳過這些到達死亡。
潔癖是把所有節肢類動物都當成昆蟲、把所有昆蟲都當成蟑螂一般的仇恨恐懼;潔癖是把所有成年男子都當成真正的蟑螂男一樣的厭惡排斥。青春期被形容為強烈精神潔癖的我的精神官能症是甚而不能與任何一個中年男子(那可能包括了同學的父親、家族的長輩、甚至是我自己的父親)共坐一張沙發;是在需要經過男生班教室的中學體育課途中一再被強大的厭惡感襲墼而噁心暈眩。一隻蟑螂是驚嚇,一群蟑螂則是真正的災難。
成年之後,第一次與男人接吻的時刻我卻絲毫沒有想到蟑螂或者死亡的事,除了一種泫然、想把頭埋在沙裡的溫暖衝動,關於蟑螂的補遺,又為什麼我總是文不對題呢?
關於敘事,意義的排列方式,老蟑螂佛洛伊德之於我的最大貢獻可能就在於此刻成功的教育我將蟑螂與男人、歇斯底里與性飢渴/性恐慌並置的敘事策略,且讓這個故事看起來完全的合理的暗示種種。多如過江之鯽浮游過我整個青春期洪流的蟑螂們,我是說高中公車上置放於我左乳的陌生手掌、在巷弄暗處把他下部軟肉貼近我掌間的十九歲追求者,我總能從他們身上嗅出一種特殊的氣味,那是在成年之後的我已經極少想起的詭祕的感官經驗,是的慾望才是真的令人害怕做噁的東西,我怎麼從沒想到過這一點?
除非我開始慾望。
我彷彿看見了佛洛伊德蟑螂般的笑。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