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訪佛洛伊德

◎王浩威 精神科專科醫師,財團法人華人心理治療研究發展基金會董事兼執行長

今年5月4日,加拿大中部曼尼托巴一位名叫大衛·利馬(David Reimer)的38歲男子,在家自殺。

這消息刊上《紐約時報》,是八天以後的5月12日。那時將近一星期的美國精神醫學會的年會剛結束,我離開紐約,回到台灣開始整理電子信箱,上上網,才看到這一則新聞。西方各大報幾乎都刊出這則消息,標題中著充滿令人印象深刻的文句,像是「後現代受害者」等。自殺事件就在年會進行時發生,我不曉得事後看到這則新聞的美國同行,會有什麼想法。我在台灣某報看見小小的外電譯稿,可惜編輯似乎也不甚了解背景,沒有剪裁到應有的重點。

性別重塑的悲劇

←David Reimer, 1965-2004. 大衛從小行為就像個男孩,因此受到排擠。他直到 14 歲才知道自己性別的祕密,曾說永遠無法忘記惡夢般的童年(RESET 註)
1960~70年代,在性學研究突飛猛進的發展階段,有一位以「瓊安/約翰」(Joan/John)為假名的知名案例。他原本是雙生男孩中的一名,出生後不久進行的割包皮手術,卻不慎將他的陰莖燒壞了。在當時最具權威的性學專家、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的心理學者曼尼(John Money)的強力建議下,父母讓他接受了最徹底的變性手術:去除所有男性相關的生理結構,男孩也就變成了女孩。

曼尼原本就因性學理論而聞名,這時又因「瓊安/約翰」案例而聲名大噪,當時幾乎所有的流行雜誌都訪問了他。只是在曼尼的版本裡,「王子和公主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的結局,卻沒有出現在真實生活中。

這位原名為布魯斯.利馬(Bruce Reimer)的小男孩,在強制變性手術後變成布蘭達.利馬(Brenda Reimer)。儘管在成長路程上有曼尼安排的諮商輔導,可是,不安的情緒卻還是與日俱增。後來他改回男性的身份,以大衛為名,還是上學、工作和結婚,繼續他的生活。2000年,他的故事被寫成《性別天生》(As Nature Made Him),於是「瓊安/約翰」版本的「布魯斯/布蘭達」故事才廣為知曉。這本書出版四年後,大衛自殺了。沒人知道為什麼,外電引述他母親的話:「大衛從攣生弟弟兩年前去世以後,傷慟一直無法平復。」當然,也提到他最近的失業和離婚。

每一則新聞都提到曼尼。雖然沒有直接指責他,但所有的論述還是充滿了暗示,例如「受害者」之類的字眼。只是,曼尼還是當今性學權威,任何談到性別選擇的學術討論,都還是引用他的理論。儘管證明這理論的「瓊安/約翰」個案早已被質疑,甚至是證偽了。

大衛死了,曼尼還活著,還是像大明星一般四處活躍。幾年前台灣主辦亞洲性學會議,他還是風采翩翩地擔任大會演講者。

科學的界線
科學家自以為證據充足的理論,從來不會因為一兩件個案的犧牲就被否定。科學家雖然自稱是科學的、實證的、以證據為本的,可是,在真正的「科學世界」裡,從未出現波柏(Karl Popper)所謂的否證(falsification)就足以推翻科學論述的理想狀態。真實世界的「科學」,是由政治經濟所建構,包括國家的勢力和跨國資本等。

佛洛伊德與科學之間關係的討論,也逃不過這樣的建構。

1895年,佛洛伊德選擇「精神分析」這個字眼代表他的理論,但是在《夢的解析》(1900)出版之前,他寫了一篇長文〈心理學做為一個科學的方案〉(Psychology as A Scientific Project),很清楚地將自己定義在廣義的科學領域中。

佛洛伊德原本是想從事神經生理學研究,只是猶太人的身份加上門第不高,迫使他走上臨床生涯。在那個時代,精神醫學和神經醫學還有相當高的重疊,在貴族階級還沒消失的社會裡,開業醫師這樣的科學家或專業人員,地位只與市井商賈相當而已。

佛洛伊德終其一生,都以實驗室外的科學家自稱。對他而言,精神分析永遠是科學。他自己曾說過,如果神經學、神經生理學或其他腦功能研究夠發達,精神分析所談的一切都可以用實驗科學來驗證。後來,當佛洛伊德成為許多爭議的來源時,許多評述者都提到類似的觀點。例如在1979年,科學史家薩洛威(Frank J. Sulloway)甚至在書名上直接題為《佛洛伊德,心靈的生物學家》(Freud, biologist of mind)。

佛洛伊德認為精神分析屬於科學範疇,可是「科學」卻漸漸不認為如此,而將佛洛伊德一步步逐出「科學」的領域。

科學原本是十分嶄新的觀念,至少對人類歷史而言是如此。它是如此年輕,甚至不斷進化,以致於現代人聽到牛頓竟然也是鍊金術士時,會有困惑的感覺。對牛頓而言,鍊金術原本就屬於科學,幾乎當時所有參與科學活動的人也都這樣認為。如果我們願意從歷史觀去思考「科學」的觀念,就會發現:「科學」和「非科學」的界線,原本就是在某些所謂「客觀的標準」隨時代推進時,不斷重新在兩者之間粗暴地劃下的。鍊金術遭到相信元素不變的化學觀念驅逐,可是後來對元素轉換生成的發展,卻間接呼應了當年鍊金術的某些觀念是可能的。不過,現代科學家幾乎不再看幾世紀前的鍊金術典籍,甚至是罹患歷史失憶症,忘記了曾經有過的這一段化學史。

「科學」和「非科學」之間的劃分是十分任意的。雖然表面上有方法學的檢證,在深層有科學哲學的辯證。但在現實世界,被劃進科學內的,可能是殺人或導致死亡的理論,譬如曼尼的性學;被劃為非科學的,可能是昨日科學家的圭臬。

重訪大師
佛洛伊德是幸運的;或者說,精神分析或心理治療是幸運的。這些理論一直活躍著,甚至在其「有生之年」,看到狹義的科學又重新張開雙手歡迎。

1992年,我在舊金山參加世界兒童青少年精神醫學會,聽到心理學者寇克(Bessela van der Kolk)談心理創傷如何改變大腦神經元的活動狀態。這在當時還是十分嶄新的論述,他在結語時表示,也許除了創傷,還有許多心理活動可以改變大腦,譬如心理治療。

今年參加美國精神醫學會年會,獲得麥爾(Adolf Meyer)獎的賈巴德(Glenn Gabbard)在發表題為「心靈、大腦與人格障礙」的演說時,一開場就表示:如果創傷可以改變大腦,心理治療就有可能改變大腦。這些年來,認知行為治療的效果已經可以透過腦部造影而證實。賈巴德在演講中進一步指出,邊緣性人格違常的個案,在深度而長期的心理治療後,闡釋與回應有意義事物的能力如果改變,在腦部造影中也可看到明顯的變化。

賈巴德指的是精神分析式的心理治療,特別指的是肯柏格(Otto Kernberg)、馮納吉(Peter Fonagy)和貝特曼(Anthony Bateman)等人,近年來結合了邊緣性人格違常的精神分析和腦部造影研究。想想看,佛洛伊德理論中以移情作用(transference)為中心的心理治療模式,反而引起腦部造影醫學的研究興趣,這一切好像又回到從前,回到佛洛伊德當年所講的一切:精神分析的內容,在腦神經的實證科學更發達時,就可以科學地見到了。佛洛伊德回來了?也許應該說,佛洛伊德從沒離開,是「科學」回來了。

原載於科學人2004年6月號。感謝作者同意轉載。

參考連結
John Colapinto: As Nature Made Him: The Boy Who Was Raised As a Girl

John Colapinto: Gender Gap: What were the real reasons behind David Reimer’s suicide?

CBC News Indepth: David Reimer, The boy who lived as a girl

New York Times: David Reimer, 38, Subject of the John/Joan Case, Di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