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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天使遺失的翅膀〔大綱〕

張雅琪 / 陳柏豐

A.前言─孝道迷思

有人試圖把陳雪‧尋找天使遺失的翅膀這個故事貼上「孝道」的標籤,亦即主角在母親死後多年終於悔悟自己從前對母親的惡劣態度,最後在母親墓前坦承她對母親深埋已久的愛意──其實,硬把孝道強加於這篇故事,是一種誤讀。由於陳雪的這篇故事顛覆了傳統異性戀──男與女──的架構,赤裸裸的呈現女與女之間的情慾,也就是解構了我們所熟悉的二元世界,讀者會因而感到坐立難安;如果說,陳雪筆下所描寫的草草與阿蘇所談的是柏拉圖式的愛情,我們還可以說是因為現代生活的虛無讓他們在心靈上相互寄託,不過,陳雪在文中不斷露骨且巨細靡遺的描寫他們二人的性愛過程,「手指停在乳頭上輕輕畫圈,微微的顫慄之後,一股溫潤的潮水襲來,是阿蘇的嘴唇,溫柔的吸吮著。最後,她拂開我下體叢生的陰毛,一層層剝開我的陰部」(21);「你的雙腿之間有一個神秘的谷地……善於汩汩地流湧出泉水」(24);「恍惚中,我發現我的內褲都濡濕了。點燃我熾烈情慾的,竟是一個女人」(30);「我只知道我那在男人懷抱裡冰冷麻木的身體,在阿蘇的愛撫中就復活了,火熱地燃燒起來」(40)等等。這些做愛場景的描述,讓讀者臉紅不安又無法視而不見,唯一解決陳雪所製造的慌亂的方法,便是以一個合理、正常、符合社會所謂「道德」的準則來「框」住陳雪這篇超脫常軌的危險之作,然而,這篇作品所要表達的並非是對孝道的發揚,而是對於女同性戀者的情慾刻劃與描寫。

以下,我們將帶著各位一步步的窺探陳雪所精心建構的女同世界。

B.戀母情結與女同的合法性

文中,阿蘇的長相與草草的母親居然如出一轍,這不禁讓人聯想到阿蘇的出現有某種替補母親的作用。「她是如此酷似我的母親」(42) 她與一個這麼酷似母親外型的女人做愛,如果從佛洛伊德的伊底帕斯情結來看的話,草草的女同傾向便有了合法(理)性。佛洛伊德認為,男孩女孩從母體脫離出生後,感情的原取向都是向著母親,他們對母親的感情是獨占的,這可以說明草草戀母的情形,而進一步的,佛氏還把男孩跟女孩的情況獨立個別探討,對男孩而言,他會先發現到自己姊妹與自己在生殖器上面的不同-她(們)是被去勢的,而誰有這種權力?那就是擁有母親、擁有陽具的父親!因為害怕自己會遭到同樣命運,男孩會刻意改變對母親的情感取向,轉到其他女性身上。女孩則是發現到自己與兄弟的不同-沒有陽具,照佛落伊德的說法,一般的情形下,女孩會接受被去勢的事實,因為自身沒有陽具,所以情感會導向有陽具的男性或是藉由懷孕獲得補償。另一種情況,則是女孩不願意承認去勢的事實,不願意看清,繼續把感情放在同為女性的母親身上,這是佛氏最先提及同性戀的部分。這一點在文中很多地方都可以找到,如「我總是夢見母親,在我完全逃離她之後」(22)現實生活被草草壓抑下來的情感,總是不斷地重複出現在她夢中。而文中還有更多部分提及草草嬰兒時期對母親的渴望,「想念自己曾經擁有的嬰兒時期,想念我那從不曾年老的母親身上同樣美麗的乳房,想著我一落地就夭折的愛情。」(34)除了描述對母親的愛戀外,草草身上具有的是不會屬於女性的男性特質。「在寫完之後猶如射精般將它們一一撕毀,在毀滅中得到性交時不可能的高潮。」(26)從射精這種純男性的生理本能,可以看出來草草對自己自我認同的投射,是偏向男性的。另一個例子則是28頁所提到的:「他說我的陰道裡有一把剪刀,剪斷了他的陰莖,埋葬了他的愛情。」若以上述佛落伊德的觀點來看,我們會發現,「去勢」其實是屬於父親的權力,是純男性的。所以,我們可以說,草草除了有女同的身分外,其女同的角色定位是傾向男性的。從阿蘇似母的角色塑造來看,再加上上述佛洛伊德的觀點,我們可以說,草草與阿蘇之間的慾望是再正常不過了。

C.意象

a. 宛若子宮的空間描寫

(1) 血紅意象

母親子宮的內壁總是充滿著紅色的血管,子宮儼然是一個血紅的空間,而在文章中,若我們仔細歸納,不難發現文中充斥著關於血紅意象的描寫,如:染成紅褐色的長髮(22);天上的雲火紅滾燙,是她的紅頭髮(24);看見床單上的一片殷紅(27);血腥瑪麗(29);紅褐色的長髮抖動成衣大片紅色的浪花、泛起一粒粒紅褐色的疙瘩、喝著血腥瑪麗,在血紅色的液體中看見她向我招手、彷彿回到了子宮,並且聽見血脈僨張的聲音(30);紅黑白三色交錯的家具擺飾、漆成紅色的門打開了(31);自她的右手腕上汩汩湧出一道血紅的溪流(45)──這些血紅意象不但予人強烈鮮明的印象,而且,血紅意象在文中一再的出現更強化了讀者對「子宮意象」的聯想。

(2) 羊水意象

除了子宮內壁縱橫交錯的鮮紅血管外,子宮中最重要的便是包裹著嬰兒的羊水了。仔細閱讀,我們可以找出作者對羊水所做的類似描述:「一股腥羶的體味襲來,有個高大豐滿多肉的身體包裹著我、淹沒了我」 (31);「那兒到處充滿了阿蘇腥羶的體味讓我覺得好安全」(35);「在空中漂浮,周圍被一曾向冰塊的透明物體包裹著,四處游移」 (47) 從「包裹」、「淹沒」、「腥羶」到「漂浮」,我們可以建構出嬰兒在母親子宮內被羊水包圍的意象。

(3) 墳墓意象

從上述描寫子宮的意象中,我們可以看出,子宮對草草有著極大的意義,而在文中可以多次看到,子宮等同於墳墓,如:「那是孕育我的子宮,脫離臍帶之後我曾唾棄它、詛咒它,然而死亡之後它卻是安葬我的墳墓」(25)「我所尋求的其實是一個墳墓,用以安放我墮落虛空的靈魂」(35)「墳墓?原來我尋找的是一個墳墓」(51)「我倒臥在母親墓前宛如蜷縮在她的子宮」(52)墳墓是一個人安息的地方,而子宮是一個生命發軔,安全受到保護的場所。從安歇的角度來看,子宮與墳墓提供的是多麼相像的功能,從這些例子可看出,草草是多麼不願離開母體來到世界上,所以末了,在母親的墳前,草草才能安然的面對她極力不肯面對的自己,因為,回到墳墓像是重新回到了母親的子宮。

(4) 同一意象

草草這麼想重回母體,從拉岡「同一性」的觀點來看,當嬰兒還在媽媽身體裡的時候,他/她會覺得自己是完整的,與母體合一的完整,在母親體內,嬰孩除了是自己本身,同時也是母親身體裡的一部份,而呱呱墜地後,與原本合一的母體一分離,他/她會發現自己的完整不見了,他/她是有缺陷的,拉岡進一步發展,認為「人是完整的個體」的概念是錯謬的,因為一旦離開母親體內後,沒有一個人是完整,每個人深信的自我身分認同(self-identity)都是一種假像。回到草草的身上,我們卻看到草草在自我身分認同上,出了問題,她有身分認同上的斷裂,她沒辦法像其他人一樣說服自己是完整的,當她製造越多的身分認同出來,便是她越沒有辦法去「相信」自己那單一的身分、沒辦法去安處在那假像的完整裡頭,所以她在白天跟夜晚的身分上,是如此迥異,「白天我抱著書本出入在文學院,像個尋常的大學三年級女生,晚上則浸泡在酒吧裡」(29),當她在身分認同上,沒辦法去製造出完整的假像後,她轉而尋求更「原始」的完整,是一份回到母體的渴望,「我彷彿回到子宮裡」(30),「透過你,我才重逢了自己」(40),及最後時,「母親我回來了,逃離你多年之後我終於回來了」(52)。從血紅的景象、羊水中被包裹的安全,到最後的墳墓,一步步的追尋,只為了尋回她想要的完整。

b. 稿紙

如果大家有看過電影「駭客任務」,一定對片中的藍、紅藥丸印象深刻。選擇藍藥丸,你可以留在目前的社會中,繼續相信你長久以來所相信的,儘管這個社會蒙蔽了太多真相,只是個人為的虛假城市,你卻能因此而感到安心自在。若選擇紅藥丸,你可以看見真實,它將揭露一切被壓抑蒙蔽的真相,擊破一切虛偽的表象,然而,儘管紅藥丸的世界將唯一的真實呈現在你面前,你卻會因為眼見的一切摧毀了你一直以來深信不已(真相被蒙蔽)的信念而感到坐立難安、手足無措。稿紙在這裡正扮演著紅藥丸的腳色。

「我寫作,企圖透過寫作來挖掘潛藏的自我」(26);「只要你不停寫作,你就會在稿紙中看見我,看見自己」(46)──透過稿紙,草草呈現了她內心深處的真實和令人恐懼的原始情慾。然而,當她離開稿紙回到現實,她卻過於害怕而無法接受稿紙所揭露的真相,於是,她所能採取的方法就是把稿紙撕成碎片(26),再次把真實壓抑下來。

c. 三本書的迷思

(1) Baudelaire(37)--惡之華

Baudelaire是法國象徵派詩人,其著名詩作《惡之華》暴露社會人性的黑暗、邪惡與淫穢,1864年這部詩集的作者、印刷者和出版者均以誨淫的罪名被起訴。在《尋》中,阿蘇做愛之後唸起Baudelaire的詩,其實是一種嘲弄,試圖戳破異性戀或道德虛偽的假面具。

在《惡之華》中,除了揭示人性的敗德與淫亂,Baudelaire還希望生活中有事物可以化解生命的boredom,可是現世中無法找到解決的辦法,只好藉沉溺在無意義的重複性愛中來填補生命的空虛。《惡之華》最終以Voyage作結,亦即已死亡或重生來解決困境,草草亦然。文中提及草草在夢裡一次次坐著火車尋找出口,但火車總到不了站(24),而文末草草跳上某種交通工具,抵達的終點卻是她母親的墳墓(51)──她在死亡之地尋回自己,找到翅膀意味著她的重生,正如同Baudelaire在Voyage中以死亡的象徵作為找到重生的途徑。

(2) Camus(39)--異鄉人

Camus為法國存在主義作家,其作品《異鄉人》中,主角因為在母親死後沒有哭泣、不夠悲哀、態度冷漠,因而被視為道德上的怪物,最後被判死刑。與異鄉人相同的,草草亦不曾在母親的面前落淚,也不受道德的規範,再加上她本身的女同身分,她其實也算是個與一般社會格格不入的異鄉人。

(3) Kafka(41)--蛻變

在遇見阿蘇以前,草草其實是與社會格格不入的,因為她無法在社會上光明正大的釋放她的情慾傾向,只能在自己的私密空間中手淫,這樣的隔離,就像主角Gregor變成蟲之後與社會產生疏離感的情形是一樣的。

其次,在《蛻變》裡,Gregor心中有所希冀卻無力實行(送她妹妹去學音樂),而他變形後,更是無法與外界溝通,全然的孤立:就像草草在文中所說「我真正想要的東西卻一件也得不到」(41),而從她所說「普通高中生所困擾的東西我都能輕易克服」中(41),我們也可看出她與同年齡層的人之間有著嚴重的疏離,亦即她無法讓別人了解她心中的想望。另一方面,她也想像Gregor一樣,一覺醒來生命有所改變,卻又害怕改變的結果,於是,她只能在輾轉難眠的夜,「邊讀卡夫卡一邊手淫」。

此外,Gregor從夢中醒來發現自己變成蟲,現實之於他就像是一場夢靨,但他卻無論如何也醒不過來,草草亦然。

最後,手淫是一種滿足自己慾望的方式,但是草草手淫時看的書,卻是卡夫卡充滿孤寂、空虛、找不到意義的作品──作者安排草草以空寂來填補空寂,基本上,是十分弔詭的。

D.Ghostly Presentation

這裡所謂的ghostly presentation,是指陳雪將草草和阿蘇之間的一切形容得像一場夢境,是虛幻的。我們明顯的感覺到,阿蘇與草草間存在著漂浮不定的感覺,如:「夢中,我們在空中漂浮……」(47)另外,阿蘇有著像鬼一般隨時消逝的不確定性:「阿蘇一直是個謎。我們的相處就像一場夢……沒有任何正常、具體的細節足以組織我們生活的全貌」(45) 從這些點來切入,也許有人會有疑問:是否女同的戀情模式只能建立在一個「unstable」、隨時會消逝的空間裡呢?

從許多關於女同的故事中,不難發現,女同的戀情無法「合法」的存在於現實社會中,它是不被認可、不被接受的地下戀情,不論過程多麼刻骨銘心,最後只能歸於一場幻夢。

然而,陳雪在文中顛覆了傳統社會認為同性戀是不正常的常模。她運用Freud、Lacan的理論來讓女同顯的合法、合理與正常化,也許有人會質疑,陳雪在文中完全避談社會對同性戀的觀感,阿蘇跟草草完全活在二人的世界中,把受到社會制約與反對的可能性屏除在外,顯示陳雪因深知社會規範無法撼動而企圖規避,更何況,到頭來阿蘇不過是個幻影的安排更可看出陳雪受到社會規範的影響之深,因此,「尋找天使遺失的翅膀」仍然是一部歸同志為幻影的不成功之作。其實,陳雪看似在文末安撫了讀者,把阿蘇與草草間的戀情安排為幻夢一場,然而,在故事中,我們清楚的感受到,夢境比「現實」更「真實」,而「現實」倒像是夢境一場,此外,做愛的場景、阿蘇最後的笑聲更顯示了阿蘇無法抹滅的存在。當現實社會不過是幻境時,所謂的道德規範,又有什麼能力能制約超越現實社會、比所謂的真實更真實的「夢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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