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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陳雪「尋找天使遺失的翅膀」 ──
一場永無止境的追尋

張雅琪 / 陳柏豐

在陳雪「尋找天使遺失的翅膀」中,我們可以發現,其實草草在一開始就有缺陷。透過阿蘇,她似乎在最後找回自己的完整。她的缺陷來自於否認其對母親的愛,也因此,這個缺陷不但是她遺失的自己,也是她所致力要尋回的「翅膀」。

先從閹割情結談起,根據佛洛伊德的伊底帕斯情結,女孩子對母親的愛是與生俱來的,而從她誕生的那一刻起,她的人格發展註定只有兩條截然不同的路可以選擇。其一,因為瞭解到自己在出生時即被閹割,於是她想要藉由生育自己的孩子來彌補這項缺陷,而她對媽媽的感情也會導向父親或是其他的男性身上。或者,在瞭解這種與生俱來的缺陷之後,她並不會想藉由生育來填補這個缺陷,而對母親的愛也沒有轉移到其他男性身上。「我愛你,千真萬確。」〈52〉─由此,我們可以發現,草草在最後承認她對母親的愛,其實就說明瞭草草在一開始便選擇了第二條路。而在小說裡,我們也可以從字裡行間看出草草身上所帶的男性特質。「他說我的陰道裡有一把剪刀,剪斷了他的陰莖,埋葬了他的愛情。」〈28〉「我寫作,像手淫般寫作,像發狂般寫作,在寫完之後猶如射精般將它們一一撕毀,在毀滅中得到性交時不可能的高潮。」〈26〉佛洛伊德認為,閹割是屬於父親的權力,一種男性特有的力量。而射精也是特屬男性的生理行為,從這兩點來看,我們認為草草其實是帶有男性性向的。

然而,草草顯然極力的想否認其戀母的傾向,如同文章所述「我彷彿只是刻意的、拚命的記住,記住母親與男人之間的曖昧,以便在生命中與它長期對抗。」〈32〉「我一方面要對抗聯考的壓力,一方面還要抗拒她的關愛,正值青春期的我,被剛萌生的情慾折磨得不成人形……」〈38〉草草的掙扎顯示了她極力想遵循社會規範下的「正常行為」,因此她將所謂「不正常的慾望」壓抑到潛意識中,只有透過寫作才能釋放她內心深處的想望。「於是我寫作,企圖透過寫作來挖掘潛藏的自我。」〈26〉以「駭客任務」為例,劇中出現的紅色膠囊,正是帶領人們進入真實世界的鎖鑰;而,對草草而言,稿紙正扮演著如斯舉足輕重的角色,它讓草草看見她所不願見的真實。「─草草,只要你不停的寫作,你就會在稿紙中看見我,看見自己。」〈46〉藉由稿紙寫作,草草創造了一個擬象的世界〈simulation〉。擬象的概念來自於布希亞 〈Baudrillard〉,Ian Campbell在評駭客任務的文章中,解釋道:「布希亞提出,儘管在過去,擬象 〈simulation〉代表著真實,也許伴隨著一些變化,然而現今的擬象卻變成了擬仿 〈simulacrum〉 ,它替擬象背後不存的真實覆上了一層面紗,更甚的,它創造出一個嶄新的『真實』,讓我們誤以為它就是真實。」

阿蘇存在的那個世界是由草草的稿紙所建構出來的「擬仿」。原先在草草的世界裡位處邊陲地位的一些價值標準,例如被排擠的同性戀情感,都能在阿蘇的世界裡得到認同。就像在 Chris Horrocks 的《布希亞》中提到:「在擬象之中,所有的符號是可以相互交換的……—在這裡,前面就是後面,真的就是假的。」〈116〉草草之前壓抑的慾望〈對母親的愛和慾〉,在此都變得再自然不過了。對草草而言,擬象的世界是一種「過度真實」〈hyperreal,比「真實」更真實〉。這就是為何在整篇文章中,從頭到尾都沒有出現任何提及有關同性戀的字眼,因為同性戀的身份在阿蘇的擬象世界裡面已經合法化了。以FK為例,他說:「我一直以為她是個冷血動物,現在我才知道,原來她愛的是女人!」〈37〉這句話中,迴避了「同性戀」的用語,而改以愛情來「正名」兩個女人之間的情愫—同性戀正如同異性戀一般,是天經地義的。

擬像是草草用來彌補自身缺陷的一種途徑,在她逃逸到擬象世界之前,她並不能認同自己,也因此她過著雙麵人的生活:「白天我抱著書本出入在文學院,像個尋常的大學三年級女生,晚上則浸泡在酒吧裡。」〈29〉直到她走入了擬象的世界中,遇見了阿蘇,她才整合了自己:「透過你,我才重逢了自己。」〈40〉

然而,為何阿蘇有這個能力讓草草重逢自己呢?吊詭的是,阿蘇在擬象的世界中,居然是以與草草母親相仿的外貌出現:「她是如此酷似我的母親,以致我每每與她做愛之後,夢中就會出現我已經拋卻或遺忘的往事。」〈42〉在佛洛伊德的伊底帕斯理論中,他談道,男孩會轉移其對母親的愛到另一個女人身上;而在擬象的世界中,同性戀亦是如此。這解釋了阿蘇為何以草草母親的形象出現—─她是草草母親的替代品。既然如此,為何草草不愛阿蘇呢?為何她無法將她對母親的愛轉移到阿蘇身上?正如她所說的:「阿蘇,我要你,雖然我還不能愛人,但是我要你。」〈40〉這是因為,即使在擬象世界中,只要草草還否認對母親的愛,她的缺陷就無法被填補。

無庸置疑的,阿蘇在草草完成她的作品之後,理所當然的應該要消逝,然而,因為她所創造的世界是如此的「過度真實」,以致於她在作品完成後仍無法回到原本的世界;更甚的,她在「原本的」真實世界中尋找阿蘇。故事中,她回到酒吧探尋阿蘇的下落,但得到的回應卻是:「─沒有沒有,沒有什麼阿蘇,草草你是不是喝醉了?」〈49〉由此可見,草草已經無法分辨「真實」與「擬仿」間的不同了。此刻,她活在擬仿的世界中,她依舊能聽見阿蘇的呼喚,帶領著她來到母親的墳前。正是擬象讓她承認她對母親的情感─「我終於可以清楚的分辨我對母親的感情。」〈52〉她也在此刻尋回她遺失的「自己」─那對高掛天際的「翅膀」。在擬仿中,草草似乎找回了自身的完整。

雖然陳雪在文章最後似乎以「翅膀」的出現來象徵草草找回了「完整」,但她其實仍是不完整的,這是因為只有在擬象中,草草才能找回自己,一旦她回歸「現實」─如果她能回的來的話─在「真實」再次的排拒下,她所構築的一切都將瓦解,包括她以為找回的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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