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色女人》(全書上網)

(這本文集收入了我在1994年女性情慾解放運動開展後到1997年間所寫的相關通俗文章,有一大部分是我當時在中國時報家庭版寫的專欄文章,也是我用軟性的女性情慾故事擴散女性情慾論述的方式。即便如此,文章中對女人越軌的「性」加以平實以待的態度,還是持續引發讀者抗議,終至專欄被撤。女性主義論述往往傾向抽象和說理,我在這些雜文中則是用具體的日常故事和人物來傳達並喚醒一種不一樣的態度和情感,或許這也是這些文章最攪擾人之處。)

何春蕤,《好色女人》(台北:遠流元尊文化,1998)

 

自序:好女人就不好色嗎?

好女人就不好色嗎?

好色的女人就不是好女人嗎?

女人和情慾之間倒底隔著什麼樣的文化禁忌?

女人的好色會有什麼樣的面貌?

在街上與你擦肩而過的女人,可曾想像她冷靜面容之下埋藏著什麼樣的情慾波動,什麼樣的前後思量,什麼樣的歡愉和哀怨,什麼樣的沈澱和雋永?

如果我們能駐足聆聽彼此的故事,就會發現好女人和好色女人的故事沒有分別,都是女人生命中譜出的七彩樂章。

《好色女人》要敘述的,就正是女人在荊棘環境中的情慾開拓。是一些女人不為人知的偷歡,是另一些女人身心中幽微的牽動,是女人義無反顧的擁抱情慾,也是女人對別人的情慾的寬厚支援。

在這些故事和宣告中,不管是中年的已婚婦女,或是老年的孤苦婦女,或是不婚未婚的年輕女人,都有她們奮鬥開路的方式。女人的情慾生活遂逐漸顯示出它複雜多采的各個層面,女人的沈默再也不是純然的無力。原來,有那麼多女人已然為她們的人生踏出了各式輕快的迴旋舞步。

這本書裡收集的是我自1994年《豪爽女人》一書問世後到1997年間所寫的一些相關情慾解放、但是比較通俗的文章。這些文章散見於各種文字媒體,從最樸實強悍的工運刊物,到最眩目光鮮的女性商品雜誌,呈現我擴散激化情慾革命的意圖。

讀者或許也會注意到,一反《豪爽女人》直接對話強悍挑戰的風格,我在這些作品中嘗試一些軟性的、平實的、誘人的說話方式。畢竟,《豪爽女人》的凌厲攻勢已經全面打開了女性情慾的文化空間,下面接著要做的,就是提供各式各樣的人生情慾故事,好讓座落於不同位置的各式各樣女人都有台階可沿級而上。因此這些故事中的女人在情慾中的進階是很不相同但是又具體可行的。

我把這些文章分為兩大群,一部分我稱之為「女人脫軌」的故事,記錄的是一個個在現實台灣社會中活著的女人。她們都在自己有限的位置上以個別的方式踏出了傳統文化為女人安排的人生軌道之外,而且奮力的想活得有滋有味,雖然面對周遭世界的耳語和壓力,她們卻在彼此的故事中得到力量。

另外一部分我稱之為「女人拆軌」的思考。我相信脫軌的行為和衝動還可以形成更根本改變女人處境的力量——如果我們在面對脫軌時,能開創出不一樣的情緒反應和複雜思量,那麼我們將可以徹底拆掉並另行架設立體多向的新軌道。

《好色女人》用最具體的故事證明,已經有許多女人脫軌,已經有許多女人在各自的角落中散播拆軌的言論和經驗,平反了女人和情慾之間的水火不容和愛恨情仇。現在,讓我們來傳述她們的故事。

她們都是好樣的女人,勇敢自在,坦蕩強悍。

她們都是好色的女人,肯定情慾,不存怨妒。

她們都是好女人,是徹底為女人好而努力,尊重別的女人生命的女人!

 

跋:情慾革命,妳也有份

1994年,《豪爽女人》的「女性情慾解放論」問世,「我要性高潮」的呼喊引發無數焦慮。

最常聽到的反應是,「要是身心尚未成熟的青少女也情慾解放,那不是很糟糕嗎?」

這些成人以為,情慾只是到了某個年齡才有能力和權利追求的事。

這些成人沒反省:什麼年齡才算成熟,從來就是保留給成年人操作權力來決定的。而十三、四歲開始性生活一向就是中國農業社會的傳統。

這些成人也沒想過,實現愉悅的能力總是要在個人的青少年時期累積經驗才能建立。無數女人的哀怨人生已經再再證明,愉悅上的匱乏、情慾衝動上加注的罪惡自責,經常殘害了青少年男女的人格發展,形成日後人生中的躊躇無力或妒恨情結,就算到了某個成熟的年齡,也已無力開發情慾活力。

為女性情慾發展而憂心忡忡的人,通常會相信情慾是要和婚姻及繁衍後代連在一起。而一旦情慾被侷限到這麼狹窄、這麼單薄的軌道時,不但青少年男女遭殃,不能坦然開拓情慾的路途,就連離了婚的單親媽媽、拒絕結婚的單身人口、過了生育年齡的婆婆媽媽們、痛苦輾轉於無趣婚姻的夫妻、生不出男孩來傳宗接代的女人,通通一起被剝奪追求愉悅的機會和權力,連偶爾難得的歡愉都要承受無比的自責、監控、和人言。

更糟糕的是,還有許多人相信,要是情慾不和婚姻和繁衍後代連在一起,那就是人生中永遠深刻的痛。於是無數女人在(想要而不可得的)孤寂、(要與不要之間抉擇的)躊躇、(要了卻又不知如何反應的)惶恐、以及(自責為何當初想要的)痛悔中煎熬。她們的慾望成為她們的重擔。更多的女人則因為男人惡意的騷擾、強暴而求助無門,或因周遭的憐憫和耳語而傷痕累累,或因礙於婚姻牽掛而不得不承受丈夫的淫辱。她們都長年沈默不語的背負著不得痊癒的潰爛。

「豪爽女人」說法的出現常常被人視為女人追求歡愉的放肆藉口,也因此被禁慾高調所抗拒。我倒覺得,「豪爽女人」最主要的效應,是徹底挑戰女人因情慾而倒楣受苦的必然性。

說穿了,有些人一心一意只擔心女人在追求歡愉時會失足跌倒,會便宜男人;她們看不到的是,這些警語和憂心,正構成了無數女人在情慾事上的躑躅矛盾和無力無知。

有些人認為女人在情慾事上的自持是自保的唯一道路,因此她們大力宣傳著各種自重自持的「智慧」;她們沒有想到的是,我們周圍無數在情慾路上孤獨顛蹼、承受無言痛苦的女人,總要在這種「智慧」中一再認識自己的「愚蠢」。事實上,憂心者的每一句警語,恐怕都在那些已經流血灌濃的傷口上再度揉進粗鹽。

我真心相信,「豪爽女人」最自在坦然的義無反顧、最不甩現有道德教條的氣魄和精神,可以稍稍減輕——不敢奢言消除——受傷女人的心頭捆綁,更可以調教另一代不再扛起同樣包袱的新女人。畢竟,「豪爽女人」根本的、徹底的顯示,那些壓在女人身心情感上的重擔是文化的建構,是可以嗤之以鼻的加以改造的。而若是女人想要發展自主的力量來抗拒侵犯、反擊騷擾,豪爽女人的自在恐怕也是最強而有力的道路。

值得一提的是,這本書有不少文章出自我1996年在某報家庭版寫的<豪爽心情>專欄。這個專欄從一開始便受到各方關注,常常有讀者迴響投進編輯室的信箱,後來當「外遇就是一種蹺課」刊出後,由於其中的外遇女人坦然描述自己的心情,拒絕被罪惡感纏繞,也不把自己的出軌當成什麼大不了的錯事,這種情慾自主的態度引發許多男人的焦慮。有一兩個男人甚至氣急敗壞,拼命打電話到報社去抗議,每天數通,連續打了好多天。他們認為,女人出軌就暗自慚愧吧!幹嘛那麼囂張呢?他們並且號稱有一大批男士不滿這個專欄很久了,宣稱若報社不處理,將掀起「退報運動」。後來這個專欄終於告終,但是同時我也收到許多女人的來信,不但表達她們對這個專欄的共鳴,也寄來她們自己的出軌故事,這些故事是催逼著我繼續提筆的最大動力。

這個事件清楚的顯示,傳統的文化腳本總是想把女人描繪為在性事上戰戰兢兢,一失足就要形成千古恨的神經質人物;而一旦有女人開始創造不同於傳統女性情慾人生的文化腳本,眾人就立刻爆發各種緊張和憤怒,用最強大的恐嚇和責備來使女人噤聲。

想要批判這樣的狹窄文化是父權的建構,但是又不肯接納另外一些此刻看來不合常規的女性出軌活動,這似乎是許多主流女性主義者決定採取的安全位置。在這個位置上,主流女性主義者不必甘冒風險,不必對抗別人最引以為當然的常識,而能安然享有正義形象。可是,對那些輾轉反側的脫軌女性而言,認識唯有主流女性主義者才能展現的超然智慧又有什麼意義?在實踐的道路上,每個女人都各自走著不一樣的道路;但是令人寒心的是,在既有常識文化腳本下呻吟著的,總是那些最沒有文化資本和支援的女人。

顯然,如果我們期待改變女人的情慾命運,我們首先就需要改變那些限定女人命運的文化腳本。我們需要發掘和創造更多不一樣的情慾文化腳本,讓眾多女人都能用各自情慾生命中的單薄或厚實來衝垮傳統女性人生的單一道路。

女人已經用她們的生命寫了無數有聲無聲的脫軌情慾腳本,《好色女人》不但向她們誠心致敬,也向她們虛心學習。讓我們一齊聯手推動那屬於女人的情慾文化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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