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口成「髒」:三字經

(1997年,台灣校園體制內的兩性平權教育在彭婉如及白曉燕命案後的民意喧囂中積極展開,令人憂心的則是這種驟然發動的性別教育很有可能落入最保守而傳統的性壓抑宣導。性/別研究室決心介入,於是在那一年中,用會議和培訓來收集基層教師的經驗和難題,然後用我們的討論和寫作來凝聚並擴散不一樣的性別思惟年底,桃園縣教育局委託製作教師兩性平權教育閱讀材料,這篇文章就是為了那本閱讀材料而寫後來加以擴展,收入《性/別校園:新世代的性別教育》,台北:元尊,1998年10月,142-147頁)

有的時候我在操場或走廊經過時,會聽見學生口出穢言,三字經似乎是新新人類的基本字彙,甚至男女學生都會說。我也嘗試勸阻或恐嚇,但是好像都沒什麼用,怎麼辦呢?

這實在是一個很常見的困擾,不過這也是個很根本的問題。讓我們不厭其煩,花一點篇幅徹底的來談一談。

好!先來想想為什麼妳會對三字經那麼敏感吧!——請注意,我們回答問題的方式從來不是像坊間那種疑難雜症解答一般隨隨便便的就提出解答,而總是先由問問題的人本身有什麼假設來開始。畢竟,關鍵常常不是那些被視為有問題的人,而是那些覺得別人有問題的人唷!

第一,妳可能覺得三字經非常粗俗,不堪入耳。可是,什麼是粗俗呢?說穿了,就是屬於下階層人口的意思,而妳對下階層的言語感到厭惡,恐怕主要是因為妳(不管原本是什麼出身)一直就希望(或者被訓練得希望)自己屬於上階層,因此直覺的想和下階層保持距離,以便證明自己不屬於下階層吧!從前大家歧視台語的時候,也是覺得台語沒文化,要說標準國語才是有身分的表現,因此一直避免露出台灣國語的口音,現在是因為風水輪流轉,台語才翻了身的。

其實,人往高處走,是蠻常見的事情,沒什麼不好,但是往高處走就往高處走吧!顯顯真本事就好了,為什麼一定要靠抹黑或踐踏別人的語言,來證明自己的身分呢?真的,對很多人而言,所謂「髒話」,就是隨時隨地自自在在講的話,平平凡凡日子裡說的話,也可以說就是某些人的「母語」,因此他們講來順口之至,根本不帶著什麼特別的強烈情緒惡意,只是口頭禪而已。從語言平等的角度來說,妳好像沒有理由輕看別人的語言習慣呢!

妳說,這些髒話都是說和性有關的事情,性是兩個人之間的親密事,在公開場合說出來就是不堪入耳。不過,歷史研究顯示,每個時代對於什麼是不能公開做的事情或者不能說的言語,都有不同的看法。三十年前兩人攜手同行都被視為傷風敗俗,女人露出肩膀就是淫蕩隨便,可是現在還有誰會這麼想呢?從前要是說了和基本國策不合的話還有可能會被送去綠島,現在大家都說那是白色恐怖,再也不覺得應該太過限制言論了。即使在性方面,過去從來沒有人敢公開談性,現在這方面的討論還在媒體上製作成專門的節目,大家還覺得不談就會造成大家的無知,影響個人的性生活呢!所以說,帶著性暗示的語言會被大家怎麼聽,怎麼想,也是個會改變的事情,我們又何必先入為主的認為性話就一定不好呢?

妳說,三字經都包含著對女性身體的不敬,是歧視女性的話語,因此不應該讓孩子說。這一點我們倒是有某種程度的同意。不過,說到對女性身體歧視的話語,我們覺得如果要禁,應該同時也禁止大家追問女人怎麼二十好幾了還不結婚,禁止大家耳語某某女人生不出小孩真可憐,禁止大家說女人的身體屬於廚房浴室臥房,禁止大家評頭論足說女人端莊賢淑,禁止大家說女生天生就體質單薄虛弱,禁止大家說女人情緒天生不穩定,禁止大家說女人一失足就成千古恨等等各種隨時隨地聽得到的歧視言語。真的,三字經絕不是唯一或者最歧視女人的言語。

我們倒認為,惡意的三字經真正不可取的,不是因為它提到了性,不是因為它露骨的談性,而是因為它利用了「性」在這個文化中一向所累積的禁忌位置,勾動了人們對「性」的無知和戒懼,積極的把「性」當作辱罵人的工具,把「性」牢牢的連結上仇恨、憤怒、忌妒等等負面的情緒。這麼一來,由於性都是和負面的東西連在一起,反而使得「性」無法發展其正面的意思,因而更加把性--這個我們在日常生活中常常貼近身體情緒感覺的事情——醜化了。

這就好像很多人用「鄉巴佬」來罵人一樣。住在鄉下的人沒什麼不好的,他們有他們生活的方式,他們的情感,他們的文化,他們的虔敬,他們的正義,他們的認知。可是一旦那些想要凸顯自己有品味有文化的城市佬,選用「鄉巴佬」來罵人的時候,這個名詞就使得「鄉下」戴上了一層負面的、落後的意義。

三字經,或者髒話,就是這樣強化了一般人面對「性」的時候的焦慮厭惡(底下涵蓋的是手足無措)。因此使得我們在被人用三字經罵的時候,不但「特別」恨那個罵人的人,「特別」恨那件使我們挨罵的事,還同時無意識的也對性產生「特別」強烈的惡感。這些都顯示我們文化對性的另眼看待。

不過,在另一方面,正由於我們對性、對髒話另眼看待,有時三字經也有它促進心靈健康的效用。例如關門的時候夾到手指,痛澈心肺,這個時候,大喊三字經還真是舒緩痛楚的好方法。受到上級欺侮,有冤難伸的時候,除了收集證據以備日後檢舉之外,在無人或塞車的時候大罵他幾聲三字經,也有維持身心平衡的功用。在台灣這個開車停車文化都不上軌道的地方,遇上那種惡形惡狀,害妳頻頻緊張煞車的猛司機,或者發現機車被推倒在路邊,汽車輪胎被放了氣,車身被畫花了,這時狠狠地罵幾句髒話,就可以有助減低妳殺人的動機。還有,夜行路中遇見兇狠的野狗,不用三字經大罵它個狗血淋頭,難道還要好言相勸求饒嗎?

從這些方面來說,髒話並不一定是惡劣的、不好的東西,以平常心來看待,選擇性的使用,智慧的使用,恐怕更是我們需要培養的能力。

禁止說髒話,並不是真的在教導孩子有文化,有禮貌——這些東西應該來自一種自主自足的心態,而不是來自成人的懲罰和規範。禁止說髒話更重要的後果倒是,成人剝奪了孩子嘗試不同文化,行使不同語言風格,伸展不同人格幅度,平衡挫折心態的機會和工具。

老實說,髒話不一定會腐爛心靈;禁止說髒話反倒可能會使人虛偽、易怒。

等等,別又讀錯了,我們的意思不是說,人人都應該隨時隨地說髒話,把髒話當成官方語言——誰會這麼無聊啊!如果有人真的是隨時說髒話,那麼對他而言,髒話多半已經失去了原本的強烈內容,而只是平常語言而已。但是我們倒是強調,具備說髒話的本事和自在,而且有能力選擇什麼時候說來最爽最妥當,恐怕正是一個寬廣人格的必然表現。

另外,妳可能沒注意,我們周遭的孩子們還發展出來一些很有創意的用髒話的方法,舉一個例子。

有一次有一個國小六年級的女生在公車上遇到上下其手的男人,結果這個女生並沒有默默含淚匆匆下車,也沒有驚惶的擠向司機先生,更沒有東躲西躲,用書包擋來擋去。相反的,她只是冷冷的回過頭去,兩眼直視那個男人,咬著牙,恨恨的說了一聲「幹!」,乾淨俐落,不帶任何遲疑,結果倉皇下車的反倒是那個男人。

成人聽到這種例子,可能會不以為然,覺得女生太粗野,太沒家教,太冒險。可是成人沒有想的是,這種故事中的女生顯然已經和我們平常常見的那種小白兔型的乖女生大不相同了,她們已經發展出來一些新的氣魄,新的自在,她們可以用自己的方式解決問題,而且還不會因為小小的侵犯而心靈受創。

面對這種女生的出現,成人要如何回應呢?是要責備她,處罰她,歧視她,孤立她,把她當成問題學生,仔細監控,以致於她因為被特殊對待,而選用反擊的、敵對的方式來回應?

或者,老師會欣賞的、理解的、支援的看待她,仰慕她自行發展出來的氣魄,肯定她的語言使用,鼓勵她同時也嘗試學習別種語言、別種回應方式,而且還鼓勵別的小白兔欣賞這種同學。

小白兔不一定要、也不一定能變成小狐狸,但是學一點小狐狸的本事也不失是一種開拓人生的做法嘛!問題是,我們校園常常是想把小狐狸、小斑馬、小野狗都變成容易受傷的小白兔,禁止說髒話就是這麼一種政策。

好啦!說了這麼多,妳懊悔問問題了吧!新的性/別教育其實是一種要讓妳的思想翻天覆地一下的革命性教育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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