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現身體:校園美少女選拔賽

(1997年,台灣校園體制內的兩性平權教育在彭婉如及白曉燕命案後的民意喧囂中積極展開,令人憂心的則是這種驟然發動的性別教育很有可能落入最保守而傳統的性壓抑宣導。性/別研究室決心介入,於是在那一年中,用會議和培訓來收集基層教師的經驗和難題,然後用我們的討論和寫作來凝聚並擴散不一樣的性別思惟年底,桃園縣教育局委託製作教師兩性平權教育閱讀材料,這篇文章就是我和研究生助理徐宜嘉為了那本閱讀材料而寫。後來加以擴展,收入《性/別校園:新世代的性別教育》,台北:元尊,1998年10月,132-137頁)

最近許多電視節目和媒體上都出現選拔「校園美少女」之類的活動,像這樣強調外表和長相的趨勢,對孩子的影響實在令成人憂心。我們應該怎麼保護他們呢?

隨著女人腳步的大步邁開,女人的身體愈來愈進入公共領域,這個身體要如何呈現,也隨即成為大家關注的話題。

目前的觀察是,通常和女人身體相關的文化或商業活動(從廣告到瘦身到內衣秀到辣妹到檳榔西施),都被視為是對女人的物化、醜化或商品化;而女人自己選擇的某些身體呈現方式(從耳洞鼻環到染髮到刺青貼紙到暴露到流行時裝)則被視為是女人輕浮虛榮的表徵。

有趣的是,女人的身體形象愈是在公共領域中凸顯,愈是普及,就愈有義憤的言論出現,要女人把身體包起來,藏起來,關起來。這個文化對身體的另眼對待在此表露無遺。

就以大家認為最早凸顯女性身體的公眾活動為例。從一九六零年代第二波女權運動展開以來,每次世界小姐選美大賽舉行,都是會場內眾女爭鋒,會場外婦女團體高聲抗議;選美活動亦被定位為「服務男性主流審美觀」的一項裝飾性活動,所謂「選美是否物化女性」的議題再度被搬上台面來。一時間,場面熱鬧滾滾,選美爭議多多。

選美的爭議正好指向時下對身體根深蒂固的成見。我們的教育總是分配了過多的關注在智性發展上,對於身體,我們是只重(健康)實用性,而不重視有沒有美感;因此那些衣著鮮麗、髮型亮眼的女學生在校園中是飽受貶抑的。師長面對她們放著大好時光不去念書,反而在髮型衣著這些瑣碎小事上用心用力耗費大筆金錢和大量時間,完全不能認同,於是便以各式規定大加圍堵,盡量杜絕各種可能使身體產生吸引力的機會。如今校園中的男生竟然也開始使用各種商品(髮雕慕斯、刺青貼紙、染髮、耳環、指甲油)來裝飾自己的身體,看在老師的眼裡,更為驚心動魄,簡直是傳統男性角色的腐蝕。

在這種否定身體美感的教育體系之內,任何禮讚身體的行為都是被禁止的。師長們總是訓誡學生不可為外表而耽誤課業,不可太著墨於形象的包裝。在智性發展重於一切的學習領域裡,任何具有吸引力的身體(從郭富城到酒井法子)都被描繪為誘惑陷阱,會誤導自身及他人步上歧路;任何為身體所下的工夫都被視為是無聊的,低俗的,順從今世的流行風俗的。在這樣的描述之內,最近媒體上的美少女選拔立刻被視為鼓勵少女愛慕虛榮接受誘惑,使她們成為父權思想的受害者。

然而,一昧沈溺在拯救受害者的義憤情境中,一昧厲聲的道德指責,是沒有意義的。相反的,當我們試著從受害者的心境跳脫開來時,我們會發現選美的多重意義有待開發,端看我們如何從看似虛浮的選美活動中發掘出正面的性別身體意義。

選美原是西洋社會的發明,經過引介移植後得以在國內發榮滋長。既然是洋玩意兒,對國內的整個大環境自然造成或多或少的文化衝擊。最令人矚目的就是,西方式的積極與東方式的內斂,在選美中撞出了火花。

中國文化謙沖自牧的本質,從正面來看可以幫助人達到一種沈穩的自我定位,但是同時在這種文化背景下,不論男性女性,至少在外觀上都頗受壓抑,尤其女性,從來不被鼓勵展現身體的真我。相反的,女人的身體被另外一種邏輯所掌握:女性的行止要莊重,儀容要整潔;與人出遊時長輩總不忘叮嚀:「要打扮的端莊一點喔!」若太過輕衣簡服,則會換來一句:「妳穿這樣,會讓人以為我們家很窮。」女性的外表不僅是婦德,甚至成了判斷家世背景的標準之一。在這樣的身體文化中,女性被迫成為(某種)美的典範,(某種)美的宣導員。

而在選美活動中,女性首度有機會在水銀燈下以和傳統內斂文化大為不同的美感自在的展現自我。這種公共領域內的自得,為那些想要展示身體,想要獲得眾人注目的女性暫紓困窘。「XX小姐」的堂皇名目一出,便為女性身體進入公領域賦予了某種正當性,使女性身體逃離了被家族及戀人私有化的命運,而能坦然的步上水銀燈下的大舞台,閒雅自在的展露自己的身體及才識,而且經由媒體轉播,還可以對社會造成或多或少的影響力。例如最近很受人矚目的中年美女宮雪花,她不只挑戰了參賽者年齡上限的限制,其「科學美女」的身份也對「美」的本質進行了顛覆。可想而見的,只要社會一直進步,像宮雪花這類的「突破」事件還會不斷增加。

不管是選美少女或是世界小姐,選美當然不是一個全然自由自在的場域,其中的商業考量和主流審美觀都是大家常常詬病的。因此,重新發現身體,塑造身體的自在感覺,恐怕還要從更多的自我肯定和實踐開始,而在這個過程中,女性能得到多少支援和鼓勵就成了重要關鍵。

糟糕的是,當有些女性不再為家族體面或情人的偏好打扮,而開始為自己喜歡或者出於與同儕競爭的心理而打扮,並且投入演藝圈或時裝界,甚至變成檳榔西施或紅茶辣妹,試圖影響多數人的審美觀時,她們所得到的通常並非讚賞,而是苛責,眾人責備她「拋頭露面」,罵她「好出風頭」。

諷刺的是,「女為悅己者容」被視為傳統美德,但「女為己悅而容」,甚或將自己的美貌置於眾目聚集之所在,便被視為是失德了。這種種交相矛盾的強迫觀念加諸於女性身上,造成她們長久以來的困難處境。

其實選美風未必只與女性有緣,連男性也與選美頗有淵源呢!古代的招親即是變相的「選美」,男性在擂台上相互搏鬥,和女性在選美會場彼此爭鋒一般,都是以身體競賽。古代人以武招親,現代人也有樣學樣,各種流行的相親節目中,男性參賽者在巧妙應答之餘,還得勞動身體,露一手廚藝或其他技能,男性選美的電視節目還要參賽者穿緊身泳褲出來亮相。在另一方面,我們的文化一向重視男士們的「底子」,而輕看他們的「面子」。因此,愛好修飾的男士們被人斥以脂粉氣太重,喜歡打扮自己的男學生也會遭同儕排擠,只有那些「外在成就低落」的男子大受青睞,不修邊幅的男人被視為最「豪邁不羈」,是懷才不遇的「落拓才子」,值得眾人欽慕景仰。由此可見,男性的身體亦是佈滿路障,飽受規制羈束的。我們可以清楚得見,文化以異曲同工的手法同時打壓了兩性的身體。

然而可喜的是,現代男性已經逐漸擺脫舊日束縛,蛻變成更亮麗多姿的一群。他們衣著搶眼,裝扮入時,彼此競豔,令人目不暇給,校園裡的男學生也不讓成年男人專美於前,書包內護髮四寶一應俱全,身上的名牌衣物更反應了經濟奇蹟,愛美之心不輸給女生。這種轉變令人欣喜,更使人不禁興起期待,或許男人會因為逐步學會善意看待自己的身體,在此中獲得某種成就感和滿足感,因而更加善意看待別人的身體,尊重別人的身體。

不過在當下,比起整個社會,雖然我們的校園已經漸漸有了美感的脈動,已經有無數青少年用她/他們的身體寫下了時代的美學,但是他/她們遭遇的,卻只有成人的疑懼和封鎖。

美感經驗來自日常生活的積累,如果青少年鎮日身處校園中,觸目所及卻都是師長對性別的壓迫,對身體的否定,這要叫青少年如何擴展自己的美感經驗呢?這種對身體的輕視,無疑的會限制青少年心靈狀態的成長。此外,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不但自己感覺舒爽,別人看起來也賞心悅目,這是對別人的體貼,也是尊重他人的表現。

為了讓校園裡多些美感,也為了讓學生們個個都能培養出精準的審美能力以及尊重他人的良好態度,請對學生們精心打理出來的髮型及衣服多些讚美,少些責罵,讓同學們感覺走進校園就像步入了綺麗繽紛的選美會場。青少年多花點心思在自己身上,總比他們把精力花在欺負別人身上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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