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榮盛世的土味審美

這是2019年11月20日何春蕤受邀第九屆歐洲藝術院校聯盟領導人會議(9th ELIA Leadership Symposium, Mapping the Common Ground: Collaborations Across Cultures)於杭州中國美術學院召開時發表的主題演講中文版,文稿並以「後記」及增補註腳的形式繼續追蹤土味現象的變化發展。美院現場為觀眾提供的英文版則維持原樣,放在此處

謝謝中國美院的邀請,讓我這個非藝術專業的外行人可以跨界分享個人對社會文化變遷和高等藝術教育的一些粗淺想法。

這個場次的主題是「差異作為資源」。過去30年在台灣,從族群政治到性別政治,各種「差異」因為被現實政治重度操弄而灌注了濃烈的激情。社會運動、理論建構都圍繞著「差異」發展,也相應地強化了對於「平等」的特殊情結。最近幾年,全球經濟的重組浪潮,例如各國在富裕興起和貧窮衰退上的換位對調,則在情感上把「差異」轉化為失落妒恨的匯聚點,造成更多緊張無解的敵意對立。

差異有可能是既有條件下某些基本矛盾的反映,也可能只是因為不熟悉、不同己、難理解而使人感到與對方「有別」。無論哪一種,在歷史社會現實裡,「差異」往往在效果上蘊含了政治經濟實力或位階的高下強弱區分。尤其當今冷戰氛圍再起,不同政治經濟體制與文明文化的差異,往往被刻意放在單一的政治正確標準下評估,而不是和平共處,同時並存。這也使得跨文化的合作可能形成吸納或吞併,但也是角力、抵抗的時刻。

今天我選擇從一個在中國很接地氣的切入點──就是土味審美──來觀察文化差異與張力,以及可能的溝通共存。以各位的睿智,想必能看到我的說法也可以適用於思考「異文化」之間的差異。以下不成熟的看法就教於各位。

在地野生的土味審美

此刻中國繁榮發展所形成的盛世,有著屬於它自己時空條件的面貌與特質。就藝術/審美教育而言,很關鍵的一個熱門文化現象,就是以庶民日常生活為本的所謂「文化生產極端民主化」以及它所帶來的「土味審美的挑戰」,也就是以富裕為基底、以科技為載體、以眼球或流量為首要價值的蓬勃大眾文化,以及它所勾動的社會焦慮和衝突。

今天沒有時間展開「土味」這個語詞的分析,只能說:「土味」的命名,聚焦的是這種亞文化的位階以及它所承受的蔑視,但是它的源頭,卻是1947年費孝通先生在《鄉土中國》一書中所說的──根植於在地土壤、社會組織方式、以及生活肌理的文化特質。當然,「土」的基底與起點在當代文化傳播與市場活動中已經被不斷摻雜或雜種化,從稍早與都市、西方、現代相對立,游移到目前難以辨識的層層意義堆疊。在此刻的討論裡只能被籠統稱為「土味」。

從2015年國人審美水平成為《知乎》論壇關切的主題之一開始,網民就用嘲諷來吐槽那些在富裕發展中十分張揚但是低俗審美表現。舉出的土味例子包括各地的大型奇葩建築、山炮裝潢、雷人的招牌廣告、醜陋的兒童遊樂設施、顏色飽和的金光劇集、低俗的文藝創作等等。鏡頭把這些土味十足的現象事物拉出它們的生存環境,聚焦凸顯它們的突兀與怪異;輿論則對這些傲然展現的暴發戶心態提出批判,強度直追2008年針對國內山寨文化現象掀起的口誅筆伐,同樣都表達了大國崛起氛圍中對於在地低俗文化丟人現眼「恨鐵不成鋼」的嘲笑厭棄[1]

就在差不多同時,智能手機、通訊軟體、音頻社群因為搶占市場而快速整合普及,形成人人皆可上手的文化生產工具。眾多基層主體也積極投入,以手機和網路科技所提供的簡便應用程式,記錄拍攝自己的生活現實與日常狂想,使盡渾身解數表現個人的幽默智慧創意,製作成各種被觀眾視為粗糙浮誇但是邊罵邊笑還是忍不住愛看的短視頻。這些極端民主化的文化生產有著明顯的低俗、庸俗、媚俗,其中可能展現的粗糙、空泛、炒作、脫離現實、情色、歧視女性於是激發了代表知識份子立場的問答網站「知乎」,與代表草根立場的短視頻平台「快手」,於2017年7月在互聯網上口水大戰,也在各方的調侃轉發中快速形成新流行風潮。

媒體當然不會略過這個熱門現象,比較進步的刊物在報導這個鄙視鏈的同時,都多多少少都希望能提出一些針貶。2018年10月《新週刊》20期推出「土味、榨菜以及健康而有益的文藝生活」專題,其中〈土味都不知道,你怎麼可能潮?〉這篇號稱「審土」的文章,洞燭入微地指出:抖音、快手和微博上的土味視頻,主要反映的是那些眼界和審美素質受限、但是在各種媒體的浸潤下渴望貼近都會範兒的縣城鄉鎮和城市邊緣人口。文章因此說:「土味是中國鄉土意識的延伸,在當代異化成了一種生活趣味的表達、個人氣質和文化氛圍」。然而,土味風潮越來越強的橫掃力度引發的,主要還是社會焦慮。2018年底《鳳凰週刊》的文章〈土味審美正在摧毀我們的下一代〉蒐集了眾多刺眼圖像,高調的陳列土味審美最不堪的視覺呈現,以國人對下一代教育的高度關注來調動大眾的反感與焦慮。2019年4月《新週刊》推出新的專題「低美感社會」,雖然在定位上保留了少許美感的可能,也主張各階層的審美標準都是「從真實的生活裡孕育出來」,有其「內在原生的活力」,因此土味的「審美匱乏」需要被「包容」;然而專題卻也同時認定土味審美的惡質影響已經擴散至全中國。其中〈中國審美十大病〉這篇文章明確地批評,蔚為風潮的中國式審美積極鼓勵張揚怪誕、獵奇審醜,主體對自己的醜、土、傻完全「不以為恥,反以為榮」,這些習性勢必影響他們的價值觀,使他們「視耐心、深度和思考為敵」,「鄙夷奮鬥、學習以及長期耕耘的價值」。

最後這幾項批評顯然正是諸多教育者憂心之處。畢竟,土味文化持續滲入日常生活,眼球和流量強勢擴散低俗的品味風格,薰陶之下,學生的感性和氣質勢必偏離高等藝術教育的期望和目標。

政治正確的西方文明化

值得注意的是,土味審美「不以為恥、張揚為榮」的能量來源,其實是整體國力壯大為全民所帶來的「與有榮焉感」。畢竟,這個大國從來就以全體人民的命運共同和民心凝聚為根基,因此就算是被邊緣化的偏遠底層人口,現在也開始感受到新的自豪自信,歡欣鼓舞地把自己的現實與狂想,以具象的方式加入到因為科技降低技術門檻而蓬勃發展的短視頻世界,不但以此積極自娛自樂,糾集同好,也渴望自我的展現能被欣賞、被肯定。可能藉此收穫的經濟利益則是另外一個很大的誘因。

然而,百年屈辱終於翻身,國家富裕強大,中國的國際地位與角色逐漸墊高,同時也促成了另一個傾向:那就是以國際地位和認可為目標、接合傳統「富而好禮」的想像、以全球為演示場域的「文明化」願景。只是,正逢當前西方國家在全球強勢推廣普世價值(例如平等禮貌秩序克制等等),此刻的文明化特別以「政治正確」的強烈情感投注於單一而絕對的文明表現標準,反而使得在地既有的文化展演與生活實踐很容易遭到嚴厲的檢視與批評

近年飽受關注的一個例子就是有關狗肉的議題。在富裕社會的都會生活裡,狗不再扮演看家護院狩獵的實用功能,而是在個人主義化的孤寂裡變成陪伴的寵物,人對狗也形成了新的親密情感關係。然而,當媒體獵奇報導把像是廣西玉林狗肉節或是東北的狗肉餐廳放到大眾眼前甚至傳到國外時,本來在不同生活環境裡相安無事的人群突然進入了對立的態勢,高舉著「動物保護」這個西方普世價值的寵物族,義憤填膺的把被視為殘忍落伍的地方習俗當成國恥來消滅。城鄉生活方式的差異,在此刻戴上了國族形象的意涵,影響之餘,許多人在情感上對動保議題越來越敏感,任何被視為不符動保精神的行為或話語,不論輕重,都落入被批判之列,這也更放大了狗肉議題雙方之間的撕裂。

從這個例子來看,差異的價值觀在彼此面對時,本來有可能平和地進行認識、斡旋、理解,從而化差異為對話與共存。然而當代的「文明化」所蘊含的優越感往往不分青紅皂白地把差異兩極化,然後把對方當成犯了不可忍受的文明道德錯誤,再以毫不收斂的自傲與義憤自命為維護社會正義的戰士,對他者進行無情的指責。這種自傲與自義當然不可能友善而理解地看待充滿地方偏狹性、無感於抄襲模仿、不覺得需要拿捏分寸的土味文化。結果,人們厭惡國人擁擠搶先,羨慕西方世界的耐心排隊,卻沒考慮中國雖地廣卻人眾,要維持運輸效率,就很難承擔悠閒排隊的奢侈。人們討厭中國大爺大媽在景區裡大聲喧譁,認為他們不懂文明出行,卻沒能體諒那一代人在經歷多少艱困後終於有了展現自我、享受生活的機會,難以克制的音量鳴放的正是心中的滿足與興奮。

「文明化」絕對是非分明、善惡對立的世界觀,在目前西方大力推廣的性別議題與性議題上特別明顯。和平年代對於暴力的恐懼厭惡,自由年代對平等的渴望要求,進步年代對慾望調情的壓抑扼殺,都在此刻集中到相關性別及兒童的議題上,以防範性騷擾、性侵害、消滅歧視和傷害、促進平等和安全為名,要求加大社會管制和監控的範圍。從日常生活到文化藝術到教學內容,都開始承受越來越多來自性別平等教條、極端的兒童與受害者保護主義等等檢視與批判,淨化的傾向也自然縮減了創作和展演的揮灑空間。

土味審美與文明化雖然對立隔絕,其實有著共通的情感基底:它們都渴望提升、超越、被認可、被欣賞、被讚揚。土味審美往往包藏了對文明化的羨慕和模仿,諷刺的是,過而不及、學而不像,常常是它實踐的結果,而且還被視為是「反文明化」。相對來說,文明化主體在遇到土味審美這類不夠拘謹、不夠優雅、不夠深度的現象和主體時,往往認為土味就是「不文明」,並且直接報以傲慢的蔑視與指責,不但強化越來越拉長的恥辱鏈,也為土味審美的實踐者準備了一個極端不友善的環境。兩者在「土味-優雅」、「在地-全球」、「特殊-普世」、「粗鄙-文明」等等軸線上都有對立張力;它們在繁榮盛世裡的競逐震盪,也多多少少影響了今日進入高等藝術學院的學生的感性與習性,動力與素質,為藝術審美教育帶來新的挑戰[2]

震盪變化的高下定位

面對文化品味高低分野時,常聽到有人振振有辭的說,應該加強審美教育,提升文明教養,好把低拉高。可是為什麼調整和改變總是單向的要求被視為低階的積極努力向高階的榜樣學習?單向的要求低階努力向高階提升,豈不是再次認定土味文化背後千千萬萬的農民大爺大娘打工青年男女的感覺與經驗一無可取,並且堅持他們沒有資格分享今日繁榮盛世所提供的文化生產渠道?

不同的審美價值、文明觀念在面對彼此時,所需要的當然不是那種故示開明的、空泛的「多元或尊重」,而是真正的「相互認可」。如果說眼界和鑑賞力的提升需要生活條件和環境的漸次改變,需要審美經驗和操練的積累,那麼,此刻就更需要給予土味文化時間空間和資源,好讓雙方有機會認識各自曾經活過的歷史以及現在活著的現實,也讓雙方深入理解彼此的夢想、價值、感受和願景,以便雙方都看懂並且欣賞對方的審美和文明觀念。這也是認識社會、凝聚群體的必要過程。

這樣的彼此貼近並非全然不可能。在歷史現實的進程裡,不同的文化品味往往在各種因素刺激衝擊下改變相對的位置與意義,形成貼近的契機。2018年秋天,湖南衛視的美聲歌唱競賽節目「聲入人心」就以殿堂的音樂劇歌劇曲目,接合流行歌曲與小鮮肉偶像文化,透過各種形式和內容的跨界演示,引導觀眾理解並欣賞美聲文化,開拓大眾的音樂視野,甚至獲獎成為當屆上海電視節的「最佳電視綜藝節目」。還有目前熱播的演員競技節目[3]、專業舞蹈競技節目[4]、樂隊競技節目[5],都在試圖將本來很專業的小眾藝術形式轉為通俗娛樂形式,拉近表演者和觀眾之間的情感互動,創造新的粉絲與偶像文化,生產新的觀眾和市場。就算這些變化起初可能源自影視業和娛樂業開拓商機搶占流量的企圖,畢竟這個摸索變化的過程也拓展了新的藝術場域和觀影感受,軟化了原先的藝術階序和分野。

同樣的,土味模式的內容主題也並非毫不可為。例如低調富豪的翻轉劇一直是土味視頻中非常常見的故事類型,其中的套路就是劇中炫富的拜金主義者所瞧不起的窮人赫然是真正的巨富。然而2019年夏天網路上出現短視頻「朱一旦的枯燥生活」,這個系列直白地諧擬土味階級富豪企業家人物和情節,毫不修飾地攤開自我誇示的炫富場景,徹底使用政治不正確的笑點(如非洲),最後加上「我充實而欣慰,有錢人的快樂往往就是這麼樸實無華,且枯燥」這個金句,以微妙的自我嘲諷創造出反覆玩味思考的機會與距離,片集透過網路紅遍兩岸三地。又例如2019年10月19日,目前點擊量第一的短視頻平台「抖音」透過浙江衛視推出主題IP晚會,安排了大批所謂「抖音創作者」網紅正式登台,與藝人分庭抗禮,並肩表演。節目當然經過篩選,選擇了不太突兀粗鄙的呈現,然而「創作者」的定位已經使抖音素人們感受到新的自豪與榮耀,激勵他們繼續創造炫酷可愛的抖音風格[6],並且可能在新的公開化展演過程中趨向風格品味的發展與變化。

以凝聚為本的審美教育

當科技的浸透把普通人的美學和品味直逼到知識份子面前時,我們不得不說:「這裏就是土味的羅陀斯,就在這裏跳吧!」[7]作為菁英,知識份子有責任和義務思考如何和普通人發生關連,也應該有能力思考如何促進不同文化品味風格的進一步轉化和凝聚。換句話說,今日我們尋求的共識基礎不應該是一致化的審美標準、審美情感、審美規範,而是更需要對於形成美感與審美的「不同」歷史社會情感脈絡,採取「同樣」的關切理解欣賞認識,或至少和平共處同時並存。這樣的寬廣態度對此刻世界因著地緣政治競爭而形成的敵意也是重要的。

自從革命時期,無論「地方形式」或「民族形式」都被視為中國文學藝術應該汲取的養分。我當然承認土味談不上地方形式或民族形式,它確實就是庸俗的與雜種的。不過我也想指出:「土味」一方面對自身的現狀或本土特質感到得意且自珍,另方面又潛藏對文明現代與都會西方的欽羨渴望,而這些事出有因的誤認與誤識在此刻都承載了特殊的文明化糾葛與動力,值得繼續觀察。另外,促成土味文化蓬勃發展的繁榮盛世也帶來了地緣政治上的震動。2019年11月5日美國參議院就抖音國際版(Tik Tok)在美國可能造成國安威脅舉行了聽證會,指責抖音獲取美國用戶的個資,甚至美國官員的詳細數據[8]。此刻,服務土味並且被無數土味視頻支撐的傳播渠道,也和華為一樣,承載了微妙的地緣政治意義與文明衝突,因此更值得我們深入理解。

不同的文化口味在交流互動中相互理解,彼此觀察,或至少和平共存,是社會交往共處的重要動態過程,特別在這個大國崛起、強敵環伺、內外交迫的時刻。面對西方積極擴散的文明化,以及它空泛絕對的普世價值所佔據的知識優勢和道德正當性,特別是它所造成的社會對立與撕裂──在此刻,如何融入、認可並理解土味審美的實踐與世界,促進各種差異的和平共存、溝通共處,正是知識份子的時代任務

謝謝。

 

問答:

  1. 在跨文化合作的過程裡,有沒有一些普世假設或對話合作的論述實踐,可以讓我們跨越文化差異來使用?你曾經遇到或看過哪些陷阱或教訓嗎?

每個文化都有自己相信的普世價值,但是這些普世價值所對應的特殊或現實卻是各自不同的。例如目前我們可能都相信「民主」這個普世價值,但是對應這個普世價值的特殊實踐,在西方可能是一人一票的選舉政治,可是在中國這種體量超大的國家,全民選舉可能就不適合;而選拔那些肯下到底層人民當中、苦幹實幹慢慢積累經驗和能力的菁英來執政,這也是很民主的做法。再說另外一個例子,不同國家都施行「資本主義」,但是中國的資本主義道路很明顯地和美國的資本主義搞法就是不一樣。

在同樣的普世價值之下,不同的特殊實踐應該至少可以暫時共存,好讓大家有機會觀察,在不同的條件和現實裡,哪種實踐更有效力,因此更有道理──而不是看到別人走得好,就用貿易戰來強勢壓抑別人,要別人非得照你的路走不可。我認為耐心與和善這些普世美德,恐怕比常聽到的自由民主平等之類有著各種政治蘊含的普世價值,更為重要。

  1. 作為經驗豐富的學術領袖和研究團隊組織者,你在校內或建制裡曾經遇到過哪些具體的文化溝通障礙?你是怎樣介入處理以便創造互相理解的空間呢?

在階層權力非常清晰的建制裡要達成彼此理解十分困難。1996年我們性/別研究室首度主辦會議,透過所屬的英文系提出申請經費時,就被理工科的審查委員質疑為何英文系會主辦一場性別研究的會議,男女兩性有啥好研究的?然後在教育部審查時又被質疑會議宗旨沒有致力促進美滿婚姻家庭,因此否決申請。面對這種因為對學科領域認知有限,或者意識形態差異的質疑,我們能操作的空間很有限。畢竟,決定權操在他人手上。在校內,我們還可以本於學科平等的基礎,提出反駁來說明性別議題是英文系版圖內合理而可敬的研究方向;但是在教育部層次上,反正已經被否決,我們只能針對評審意見寫出強勁的反駁,用學術專業去攻打意識形態檢查,並且發佈媒體。最終教育部收回成命,給予我們部份補助,顯然不同的脈絡必須個別考量策略。相互理解不容易,因為真實政治裡有著各種各樣的考量和敵意,制度上也有階層的差距。這也是我為什麼只要求不同價值和理念「和平並存」,而沒有奢求彼此徹底相互理解或融合的原因。

  1. 你的演講談到了教育的本質,以及教育者建立橋樑促進文化溝通和理解的必要。你覺得知識份子擁有這樣促進和平共存的動力嗎?你覺得高等教育在推動這樣有意義的對話或接觸嗎?

我覺得高等教育要能夠投身這樣深刻的教育工作,真的是很難的,特別在新自由主義的「產出掛帥」的結構要求之下。當研究者過分忙於短線發表而無法深耕想法和研究時,要他們投身一些需要時間慢慢醞釀和沈澱的思考,都是不可能的。在這種結構下,資深的研究者因為已經在制度內站穩,應該更積極的幫助年輕研究者,不管是幫助他們抵抗新的要求、減輕舊的義務,或者幫助年輕研究者閱讀他們的論文稿或項目申請表,都可以讓年輕人在這樣的體制要求下得到支援,也促進學術社群的健全成熟。

  1. 聽說你過去是很積極的女性主義者,但是今日已經保持了一些距離,甚至對於Metoo運動也頗有微辭。你可否說說為什麼面對這麼多暴力問題,你卻轉向了呢?

不錯,我從1990年中葉開始就是女性主義運動甚至後來同志運動的推動者,但是從2000年開始,台灣的社運很明顯的趨向與政府聯手進行社會治理,也就是快速而積極的「法理化」,增添了許多對社會生活形成監控和壓制的措施,而且是用法律的方式形成結構上的緊縮,這是我不能接受的,也是我決定(暫時)離開女性主義的主要原因。

你說目前在社會上,暴力很普遍,我也同意暴力存在,需要處理。但是不應該像Metoo運動那樣,把各種防範和懲治擴大定義擴大執行,以致於人際互動形成了很緊張的氛圍,很多人際互動中的曖昧不明或誤解曲解都落入嚴厲的處理之下。像這樣的惡果已經在各種校園、職場空間中明顯可見,這是我沒法接受而必須反對的。

  1. 你提到的這些問題我覺得主要的關鍵在於媒體。像現在社交媒體或大眾媒體的瘋狂炒作議題和論述爆炸,都使得真相無法得到被好好討論的空間。你會怎樣看待媒體的角色呢?

如果你問的是:要如何處理媒體的問題?我沒有好答案,因為問題太大太複雜。但是在這種悲觀態度之外,我倒想提出兩個有些希望的點。

第一,在這種年代,雖然有著許許多多的謠言、謊言、妄言群體,而散播這些問題資訊的管道又不在小民的手中,但是同時我們周遭也有著各式各樣別的小群體,成員們用著個人的誠摯和對真相的堅持,努力破除謠言謊言妄言,把個人所見所知的一點點事實提供給其他成員,再透過我們各自的人際網絡傳播到更廣大的世界。雖然可能圈子很小,力量有限,但是至少有一些些抵抗流言的效用,不讓謠言謊言妄言佔據所有空間。

第二,社交媒體固然有著各式各樣的問題和惡果,但是它本身也提供了及時而方便的連絡溝通方式,使得我們自己想要拉住的群體能夠維持熱切的聯繫,例如我們的家族成員、我們的同道、我們的朋友、我們的同志等等,都得以繼續交換意見、分享訊息、討論議題。要是沒有社交媒體,我很難想像我散居在世界各地的親人、朋友、同行、同道、同志要如何聯繫;這些具體的聯繫也使得社交媒體不會成為全然的冷血工具,而有著另外一些聚集和凝聚的效果。

就這兩個發展而言,抵抗還是鮮活的,凝聚還是有希望的。

 

【後記1】:大陸說唱歌手吳亦凡曾被嘲諷虛有其名,根本不會rap。2019年7月吳在「中國新說唱」節目中推出自己寫的新歌「大碗寬麵」,以通俗小調起首,帶進硬核說唱,在歌詞中期許中國的說唱界心胸開闊,包容各種風格形式。此歌發表之後廣受好評,成為招牌之作,並被說成是「以土為潮」。像這類混雜的創作風格今後可能只會增加,不會減少。

【後記2】:2020年5月4日內地視頻網站bilibili(嗶哩嗶哩,「B站」)製作青年宣言演講視頻〈後浪〉,不但紀念五四運動101週年,也以國家一級演員何冰激情朗讀主流的勵志話語,致敬並期許年輕一代超越前一代。同日,情境短片網紅人物朱一旦推出諷刺短視頻〈非浪〉,在這個給新員工的鼓舞演講中大量使用政治不正確的「非洲」指涉作為幽默,凸顯底層員工無法逃脫的任人宰割處境(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Sf4y1m7Vs?from=search&seid=9692573067466589805)。6月7日,國民短視頻社區「快手」推出名為〈看見〉的短視頻,可視為快手版的「後浪」,其中的演講人乃是快手主播冬泳怪鴿「奧利給大叔」,以普通人和生活中的參差百態,宣稱「我們雖是世間的塵埃,卻是自己的英雄」,高調自認與「潮」之間的距離其實只差一個「看見」(https://www.bilibili.com/s/video/BV135411W7kQ)。這些作品都顯示土味視頻不斷以充滿自信自滿而毫無自卑的氣勢來調侃正俗的邊界

【後記3】:2017年,TikTok作為抖音海外版上線,不過目前在美國的壓力下已分割成獨立產品;抖音面向國內,TikTok則主打海外。據統計,2020年以來,抖音及TikTok一直位居全球移動應用下載榜冠軍,截至4月底,兩者總下載量已突破20億次。隨著2020年初新冠疫情全球肆虐,各國國家能力的虛實強弱也被迫現形,那些與中國有競逐關係但自身疫情全面失控的國家,從美國、英國、澳大利亞、印度,都積極加劇了對中國的敵意,以模糊中國在疫情中的出色表現,甩鍋自身在防疫上的失能。2020年7月初,繼華為被美國限售令斷貨制裁後,上述國家同時宣佈全面禁用風行全球的中國短視頻軟體TikTok,甚至可能擴大禁用中國設計的其他軟體。這也公開了通俗短視頻平台在地緣政治上的意義與重要性。最終,TikTok仍然在線,還更加擴大了知名度,全球風行。2021年11月20日起,抖音進一步與湖南衛視合力創新製作《給你,我的新名片》,針對藝人製作個性化訂製的主題真人秀,展現明星不同于常規認知的B面人生。值得注意的是,節目在週六上線抖音,週日才在湖南衛視播出;短視頻平台的自製內容先於電視台播出,反映了平台日漸強大的實力與野心,也凸顯傳統電視台突破收視困局的企圖。

【後記4】:2020年夏天,在全球新冠疫情中,多個世界級奢侈品牌不約而同地採用中國文化文字為設計主題,然而大部分成果都被說是「土味」太濃,醜化了中國的文化特色和審美品味。顯然,「土味」的聯想在奢侈時尚的世界裡還是很難立足。參看〈為什麼供應給中國人的奢侈品都土得掉渣?〉 https://chinaqna.com/a/114602?fbclid=IwAR0PTEu7HDyT_VTFn3q86SQcwNH_6GU8ms_D-6RAorbUYw0oYtzX1FFiKrw。

【後記5】:跨界出圈融合開發的文化趨勢不減。2020年11月廣東衛視播出「國樂大典3」,比照搖滾樂隊競技節目「一起樂隊吧」的形態,但是改由年輕一代的國樂樂手透過競技組成樂團,其中出現許多西方現代的音樂風格曲目,而且「燃」與「炸」成為節目中的突出價值,甚至有諸多出自動畫動漫二次元的作品,演奏過程還配合角色劇情安排舞台故事動作表演,充分讓國樂跨界融入各種通俗的呈現模式。破圈跨界混搭的娛樂節目趨勢,一方面反映了大陸影視節目強大的生產力已經為觀眾創造了一定程度的審美疲勞,亟需另闢蹊徑,創新節目形式和內容;另方面則刺激了娛樂節目為佔有市場和流量而更進一步突破各種分類分工的條條框框,反而為願意多元融合的小眾文化創造了更多可能的新生機

【後記6】2021年3月浙江衛視與抖音合作,推出所謂「跨屏互動」音樂綜藝節目「為歌而贊」,由所謂「抖音創作者」取代專業樂評,對分為新歌與熱歌陣營的演唱提出現場評論,也為歌曲點讚送音符。累計音符最多的歌曲可獲抖音創作者的視頻創作宣發資源,陣營則可獲得浙江衛視電視端的展現資源。現場抖音創作者不乏發言土味但自信自滿十足的個人。「一般人的好惡判斷」,透過節目的結構,正式被呈現為主導表演風格和宣傳力道的首要因素。2022年第二季播出。

註:

[1] 可參考何春蕤,〈山寨性/別:模組化與當代性/別生產〉,2009年12月5日。

[2] 這篇文章有部份於2019年10月19-20日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中國社會科學院台港澳研究中心、廈門海滄台商投資區管委會主辦之第二屆海峽兩岸「人文學論壇」宣讀,廈門海滄。

[3] 這類節目包括專業競技的「我就是演員」(浙江衛視),「演員請就位」(騰訊),「演技派」(優酷),「演員的品格」(愛奇藝),「我就是演員」(浙江衛視),到更寬廣的以聲音表現為競技內容的「聲臨其境」。另外,相聲表演專業的「德雲社」近年在橫掃喜劇競演類節目後,成功發展出相聲演員的偶像文化風潮,也在疫情封閉現場演出後,將成員逐一送往歌唱競技、偶像競技、喜劇競技的娛樂節目打天下,成功地調整了本來多少被視為有點土的相聲行業的文化定位。2020年推出由騰訊平台推出專屬的「德雲逗笑社」團綜節目,建立品牌的山頭。

[4] 2013年前曾經有過轟動一時的專業競技舞蹈節目「舞林爭霸」(東方衛視),2019年則改變形態,以凸顯觀眾追星的「舞蹈風暴」(湖南衛視)重新掀起舞蹈狂潮。不過,上述節目的評判或點評者都是專業舞蹈出身,2020年夏天東方衛視推出「舞者」競技節目則不但4位「領隊」只剩專業舞者出身的金星,加上佟麗婭、任嘉倫、朱正廷等三位偶像或表演出身的藝人,就連最終的高下判斷都全面由現場觀眾投票決定。通俗口味逐漸壓過專業評斷。

[5] 2019年夏天同時出現以出道樂隊競技為主的「樂隊的夏天」(愛奇藝),及以個別樂手競技而組隊的「一起樂隊吧」(優酷),樂團成為可供開闢的節目內容沃土。時至2020年夏天,音樂偶像養成節目「明日之子」(騰訊)也改採個別少年樂手競技後組團的「樂團季」形式,並邀請在中國獨立音樂界堪稱殿堂級別的「二手玫瑰」樂隊主唱粱龍擔任導師之一,二手玫瑰結合東北二人轉與搖滾音樂的特殊音樂形式,也首度透過綜藝節目接觸到更廣大的觀眾群。同時,「樂隊的夏天2」推出,繼續大紅,並引入更多通俗和流行的歌曲讓樂隊改編表演(包括被視為土味十足的網路神曲和廣場舞曲),為搖滾樂表演增加了更多反差和趣味性。這種通俗話的混搭做法雖然也會被像是原生態的「野孩子樂團」抗拒而技術性退賽,然而大部分樂團在改編通俗曲上都有不俗的表現,這個跨越邊界的趨勢顯然還有後勁。2022年浙江衛視推出「閃光的樂隊」節目,由已出道的歌手在節目中展現樂器演奏水平並嘗試各種組團方式形成樂隊表演,由現場觀眾投票決定高下,效果不錯,第二季勢必很快跟進。

[6] 據說抖音團隊在成立之初就深入全國各地藝術院校,籠絡了一批高顏值的年輕人駐紮,因而打造了抖音酷潮、時尚的標簽。2019年10月19日抖音主題IP晚會節目主持人團隊也在場分工唸出節目的口號:

抖音好有愛,記錄愛,點贊愛,傳遞愛,分享愛。

抖音好有趣,用有趣的方式,詮釋傳統文化;

抖音好有用,到八月底已有1280萬條知識,播放量超過1.3萬億。

抖音好有才,專家分享專業知識,千萬用戶分享生活技巧。

抖音好有範,記錄美好生活的潮酷範,隨時直播生活的自信範。

[7] 《伊索寓言》裡講到一個愛吹牛的運動員,說他曾經在Rhodes島上創下驚人的跳遠記錄,旁人聽了就說:「這裡就是Rhodes島,在這兒跳吧」,意思就是說,別吹牛了,跳出來才是真的本事。

[8] 可參考2019年11月6日美國NBC新聞的報導 https://www.nbcnews.com/politics/congress/hawley-takes-aim-tiktok-china-congressional-hearing-n10765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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