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藍綠 做個自主公民
假如有一天,被質疑貪腐的對象是「馬總統」和他的人馬,那麼,是否也會發展出類似的(甚或更激烈)顏色對立與撕裂呢?
答案難以是否定的。或許一切都將雷同,不同的也許只是兩造人馬互換正負號罷了;今天的挺扁者將以今天倒扁者的理由與心情倒馬,今天的倒扁者也將以今天挺扁者的理由與心情挺馬。
這個倒盡胃口的想像,並不是要證明價值相對主義,恰恰相反,我們要不嫌晚地開始拒絕這讓台灣社會陷入對立癱瘓的「台式價值相對主義」(表現在「全民來拗」)。
為了社會生活得以存在的最低要求,公正廉潔與誠信等最低道德共識,必須存在。而如果「一個社會不可以不道德」的前提成立,那麼我們就不得不問:是什麼原因挫折了人們對於基本價值的素樸捍衛?要如何才能讓人們在基本價值之前不顧藍綠?
要回答這個問題,也許可從台灣政黨政治表象之後尋找。台灣連續遭受日本法西斯殖民與冷戰下的國府戒嚴統治,悲劇地欠缺歷史機會,舒展出啟蒙社會鬥爭,得以使一代代的人通過對於封建、特權、家父長、威權與支配階級的鬥爭,而形成一種有基本現代價值信念與權利意識,能在公領域中衝突與合作的自主公民體。自主公民既然沒有形成,台灣人民反抗國民黨的主體身分,就快速地轉轍到省籍意識上,依賴後者進行族類式的人我區分與動員凝聚。這個「省籍路徑民主化」能夠成功對抗威權,卻無法有效發展民主,因為勝利的後遺症卻是國人被撕裂,變成了私化的藍綠人民,在沒有道德共識的基礎上,入戲或旁觀那無休止的政黨惡鬥。
作為一種新興社會想像,省籍意識的核心卻是古老的家族意識,持續在政治與社會領域中進行「自己人」與「外人」的分判。「這個人說的是什麼?」不再重要,反而是「是誰在說?以什麼方式說?」頭等重要。
省籍意識和那以它為基礎的台版後現代視角政治的有趣結合,使得公民、公共論述、公共領域、公共性…等理念被弔詭地實質架空。架空的事實不留情地展現在日常語言中:「就算XX有問題,也輪不到你們外人說三道四」;或「你不可以胳膊朝外彎,幫著外人打擊自家人」。電影《教父》的柯里昂家族常有人這麼問:「你算在內,還是外?」在這裡,道理沒處可講,反對就是通敵。
今天的民進黨是一個利益綁架認同的「大家族」,面對質疑,竟也操弄時光倒流的「反對就是通敵」的白色恐怖邏輯,給紅衣人硬是扣上紅帽子。家族意識的黑幫化是今天藍綠現象的樞紐。當名流文化人憂懼並譴責公民行動的暴力可能時,可曾想到最大的暴力來自政黨家族化的不願講理與不能講理,卻巧於抹黑抹黃抹紅酖「不然你要怎樣!」
顏色之民是「私民」,顏色之理是無理,畢竟,理無不公。要超越政黨家族化與黑幫化,必須從一個自主公民的立場出發,論述公理。從這個觀點看,泛綠學者發表的〈七一五宣言〉,就不得不是巨大的自我矛盾,因為在談論公理的表面之後,卻頑強地捍衛一種家族邏輯:「這是我們自家的事,我們自己人才有正當性處理,至於誰是自己人、誰是外人,大家心知肚明」。就算這樣的論述有助現實目的(促扁下台)的達成,但生產這個論述的預設、邏輯與姿態,卻暗中顛覆了「公共論述」的基本理念,畢竟,公理是沒有顏色的,也沒有哪一種顏色人能宣稱對於公理有優先論述位置。
倒扁行動如果僅僅獲得了高層政治權力重組這一個「結果」,而不是這個社會通過一場深刻的啟蒙政治鬥爭的「過程」,讓它得以對某些基本價值重新認定並堅持,那都將是公民與公理的慘敗。敢以此理,提請自主公民慎察。
(作者為東海大學社會系教授,台灣社會研究季刊社成員)
趙剛 【 聯合報 2006/09/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