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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伶—玻璃罩下的玫瑰婆

謝佩妏

如果我們將邱妙津《鱷魚手記》中的鱷魚比為T,那麼婆對於我而言,倒像是能隨著週邊環境變換體色的蜥蜴。但是蜥蜴仍舊是蜥蜴,無論有多少體色可以轉換,骨子裡仍是會對人吐舌頭的蜥蜴。T與婆比較起來是較明顯邊緣於異性戀體制的,而婆表面上看來則在異性戀體制下游刃有餘,她們外顯的女性特質方便她們pass,甚至會被指責不夠女同志或不夠女性主義。婆這種曖昧的位置不像T那樣具有批判性格。我將以邱妙津的《鱷魚手記》中的水伶為主,以這學期讀到的傾向波的其他角色為旁支,試圖去反省對婆這個既定認知的問題。

我必須承認自己很不喜歡「婆不夠同志或不夠女性主義」這種很政治正確的說法。這種指責包含了某種訓誡規約的成分,似乎婆必須因為她的不夠同志或不夠女性主義被定罪。《鱷魚手記》中拉子對水伶告白:「畢竟妳和我性質不完全相同,妳仍是個社會蓋印之下的正常女性,你愛我仍是以陰性的母體在愛,妳的愛可橫跨正常的男性,基本上妳與一般女性不同之處只是多出包容心,在我們的關係裡質變的是我,是我被妳撕露陽性的肉體,而從人類意識核心被拋出一個變質的我,但我認為你並沒有被拋出來,妳還可歸返我被拋出來之處。」水伶仍被視為在異性戀體制那一邊,而拉子才是被整個異性戀排除擠退的一方。雖然拉子並未指控或怪罪水伶是異性戀體制的共犯,但她一直強烈隔開自己,就她的語言來說,她是猙獰的怪物活在食物有毒的世界裡,她沒有辦法接受自己,但也不要那些下毒的人解救她。水伶因為拉子那樣絕決的隔開(叛逃)一點點自毀崩潰,宛如玻璃罩裡的玫瑰開到荼糜,眼光掃過就要整個花心腐爛葬地。同一封信中拉子對水伶說:「我曾說你太快樂了,那使我很寂寞,其實是我自己被苦的石灰巖層層包圍,你碰觸不到我,你只能靠愛情中的直覺,像盲人點字般摸到一塊輪廓,而痛苦時轉向我裂解,那樣的石灰巖內部,你幾乎是完全無知的。」拉子所看到的水伶不同於一般女性的特點只是更大的包容力,彷彿水伶在愛情面前是沒有性別焦慮或認同緊張的;或者,我們應該說,沒有拉子那種暴烈的、將自己怪胎化的恐同反應。水伶甚至是被歸放在下毒的那一邊(拉子曾說水伶是大毒蕈)。中毒的是拉子,後來水伶繼承了拉子,無論如何不讓任何人打破╲弄壞她心底的拉子,他成為那個被石灰巖包圍的╲中毒的,把自己拋出去,拋得太遠,遠到自己都陌生失控的距離。

說婆不夠女同志不夠女性主義都在不同程度上要求婆從異性戀體制中將自己拋擲出來,不可否認的這是一種必要且基進的政治策略,但一再強調這點卻不一定對已經鑲嵌在異性戀網絡中那些遵循並安於異性戀法則的婆的實際生活有幫助,有時候反而會造成一種論述的暴力。這就好像將公娼視為鞏固異性戀慾望法則的樁腳,因此無法公開支援公娼要求職業自主權的道學派女性主義者一樣。水伶並沒有像拉子講的的歸返她(拉子)被拋出來之處(異性戀體制),在拉子之後,他還是選擇去愛一個女人。婆與異性戀體制的關係十分微妙。表面上是相安無事和平共處,其實婆是在異性戀的掩護下走私「有毒物質」。這學期讀到的兩篇聊齋作品中,豐三娘與嬋娥都在異性戀體制下暗渡陳倉。我並不是要在此替異性戀體制諉過或背書,而是如果我們勢必沒有辦法徹底在異性戀體制之外去討論性別的話,看出委身在這體制一下悄悄運作的情感是不是也和區隔同志情感與異性戀體制一樣重要呢。拉子必須逃脫,她沒有辦法像水伶可以這麼直覺熱烈的愛,但是她不知道水伶也並非那中社會蓋印下的正常女性,水伶的反叛是往內深植的,不像拉子是對整個世界狠暴直接的控訴,水伶的反叛是自己的身上就長出刺,同時並不一併棄絕自己身上玫瑰般的鮮紅與綠。相對於拉子的需要逃脫,水伶需要投奔。

水伶面對拉子的逃開所反映出的「替代性生存策略」就是從心底生出一個拉子好好存放,並非拉子所說:「我想最終你還是需要的是一個男性,對我不過是一時的迷惑,遲早都會把我像一隻破拖鞋一樣丟到垃圾場。」這是對婆所處的曖昧位置的一種「方便」但又十分異性戀偏執的說法。婆與T的關係並不是隻是婆在異性戀體制下的出軌或一時迷惘。婆在異性戀裡得到較多寬容的空間並不表示她們對異性戀體制的反叛力最終會被消解。拉子的焦慮在今看來並不是無謂的,對於婆這種跨越的屬性常會落得裡外不是人的評斷,但拉子這種對婆(水伶)的認知的確有再翻案的必要。或者,強烈去劃分T與婆處於異性戀體制中的不等位置對認同的焦慮會不會反而是一種失焦的、分散力量的作法。

在《鱷魚手記》中,拉子用很異性戀的一隻眼睛看水伶,再用另一隻眼睛愛她。拉子所認為水伶對她的那中自然而然的愛情相較而言則是雙眼一齊愛上,另外再收留接納對方那一隻逃離的憂鬱的眼,義無反顧的愛上。拉子的不信是水伶日後瘋狂的基因。如果我們把拉子的不信延展成異性戀眼光看出去的不信,那麼我們所看到的婆的位置不只是在異性戀底下遭受質疑,即使在同志圈裡她們也要面對這個尷尬的懷疑。所以批評婆不夠同志或不夠女性主義這種說辭倒顯???得是用一種異性戀體制(例如指責男人不夠陽剛不夠擔當)的邏輯去糾正婆了。

我們比較容易看見《鱷魚手記》裡明顯被90%的世界拋出的拉子T,而忽略玫瑰婆水伶也非被那90%的世界裁剪的天衣無縫的洋娃娃。對於類似水伶這樣的婆,去決斷地要求她女同志或女性主義都是會導致體質不適應癥的。她們有自己的溫柔的絕對的愛女人的方式,那也不能簡單地等同於異女的愛戀模式。但這也不表示否定了她們具有的女同志或女性主義者的力量。她們的力量是漸漸泌出的,可能不像T那樣有緊繃的凝聚力,因為她們並不想直接跟異性戀鬧翻。她們所處的位置卻能一點一點侵蝕異性戀的成規與法則,就如同玫瑰並不直接拒絕惡質的空氣、水或周圍環境,但卻會長出利刺自我防衛。水伶即是那個向著鱷魚綻放得花心都潰爛的玫瑰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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