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她是一个弱女子》的女性角色与女同性爱
(发表于东吴大学中国文学系第110次学术研讨会。2003,4,2)
张曼娟
壹
、前言
文学评论家李欧梵曾经将中国二、三○年代称之为“自传狂”时代,颓废派作家郁达夫的小说创作,便可视为典型的代表。郁达夫(1896~1945)成立“创造社”,自1921年发表小说处女作〈银灰色的死〉,至1935年最后的中篇小说〈出奔〉为止,十四年间共有中、短篇小说四十五篇。而他回顾自己的创作态度,“至于我的对于创作的态度,说出来或者人家要笑我,我觉得‘文学作品,都是作家的自叙传’这一句话,是千真万真的”。[1]正因为郁达夫小说中描写许多“现代人的苦闷--便是性的要求与灵肉的冲突。”[2]而又不避忌的直指小说与他的现实人生的紧密关连性,自其成名作〈沉沦〉震撼文坛以来,便给人颓废与病态的联想。
在他的四十五篇小说中,构思于1927年,完成于1932年的中篇小说《她是一个弱女子》是相当特殊的一篇。郁达夫在本篇〈后叙〉里特别注明:“书中的人物和事实,不消说完全是虚拟的,请读者万不要去空费脑筋,妄思证对。”极力强调小说的虚构性。同时也在〈后叙〉里率直的指出:“写到了如今的小说,其间也有十几年的历史了,我觉得比这一次写这篇小说时的心境更恶劣的时候,还不曾有过。因此这一篇小说,大约也将变做我作品之中的最恶劣的一篇。”这说法为许多郁达夫的小说研究者援引,以为作者自己的评断如此,本篇小说的艺术成就也就无甚可观之处。
然而,郁达夫恶劣的心境是可以理解的,一方面是当时中国的军阀内战频仍,外加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3];一方面是他个人与家庭所遇到的经济上的困窘和拮据[4],带来的深刻痛苦。这部中篇小说最先是交给上海湖风出版社于1932年4月出版,被当时政府指为“普罗文艺”遭到查禁。1933年12月作者进行内容的删节,并将篇名改为《饶了她》,再交上海现代书局出版,却于1934年4月被指为“诋毁政府”又遭查禁[5]。一再查禁却仍未放弃出版,除了经济因素的考量,作者对本篇小说应该还是有所偏爱的。更值得注意的是,本篇卷首的题辞为:“谨以此书,献给我最亲爱,最尊敬的映霞。”[6]郁达夫与王映霞于1928年结合,至1940年协议离婚,其间虽经历激烈的爱怨情仇,然而1932年创作本篇小说时,并未传出勃溪或不和情事,应当正是两情稠密之际。创作者似无可能将自己“最恶劣的作品”,献给“最亲爱的伴侣”。
《她是一个弱女子》酝酿五年,以民国十六年新军阀斗争的大环境,塑造出三种迥然不同的女性角色,更毫不避讳的描写女学生之间的同性爱恋与欲望。郁达夫惯常以男性角色为叙述主体,书写对于女性心灵与肉体的强烈的、近于病态的渴望。本篇以女性为主体,所有男性角色皆只是聊备一格,而三位女性角色的性格与行为皆极鲜明,可谓人物塑造上的重要成就。
民国初年新式女学陆续兴办,念秋指出女同性爱的风气和女学勃兴密切相关:“我国男女界别素严,向来没有做朋友的可能,女子幽居深闺,除掉亲族姐妹,绝无来往结交,所以女子同性的友爱也不显著。近来欧化渐深,男女社交公开,女学勃兴,女子同性间接触容易,友风日盛。”[7]二、三○年代的作家也有以女同性爱的主题来创作的,例如:谢冰莹〈同性爱的纠纷〉、凌淑华〈说有这么一回事〉、杨振声〈她为什么发疯了〉、丁玲〈暑假中〉,至于庐隐的〈海滨故人〉与〈丽石的日记〉,其中〈丽石的日记〉更可视为“中国现代小说中第一篇以女同性恋者角度正面呈现女同性恋、性别越界及批判传统异性恋婚姻的作品。”[8]
郁达夫以男性的视角书写女学生之间的同性爱,缺乏对于“传统异性恋婚姻”的批判,也没有女性的自觉与反抗,反而显现出一种纯粹自然的天真,使同性之间的爱恋与异性之间的爱恋一样,乃是出自于纯朴的天性,既非压抑,也不是转移。
自1921年〈沉沦〉发表并于两、三年内畅销三万余册,郁达夫在文坛与读者心目中的形象便已确立,“实际上真正使他赢得声誉,且最能代表他的特色的,还是那些以性为题材,表现性的苦闷、不安、堕落或觉醒的作品了。”[9]在《她是一个弱女子》中郁达夫仍发挥他最擅长的细腻深刻方式,书写性的困惑、性的追求与性的感官,莫怪出版时会引起诸多侧目与反感,却也使得女同性爱的小说出现前所未有的大胆尺度。
贰、女性角色的塑造与刻划
郁达夫在〈小说论〉中有关于小说人物来源的说明,除了作家亲眼观察而来,更需要“由作家想像、改造过的性格,所以作家对于人物的心理知识,乃系由他自家的性格心理中产生出来的”。[10]在《她是一个弱女子》中郁达夫用美与丑、善与恶、强与弱塑造三位女性角色,却又不失于平面刻板,以下即就“身世与形貌”与“性格与遭遇”两方面分析作者刻划人物的技巧。
(一)、身世与形貌
郁达夫对于小说中女性角色的描写一向细腻生动,极具形象力,例如〈茫茫夜〉中描写一个外型不佳的妓女海棠:“她的青灰色的额角广得很,但是又低得很,头发也不厚,所以一眼看来,觉得她的容貌同动物学上的原始猴类一样,一双鲁钝挂下的眼睛,和一张比较长狭的嘴,一见就可以知道她的性格是忠厚的。”这一段形容确实能令人留下深刻印象。《她是一个弱女子》因篇幅较长,对于三位主要的女性角色,由出身到外形,皆多所著墨。作者以审美的角度将郑秀岳和冯世芬列入“美”的范畴,李文卿则是“丑”的代表了。
1.
官宦之后--郑秀岳
郑秀岳的父亲郑去非曾在满清时代做过两届知县,又得过杨州知府的肥缺,原本就是位“优柔不断的好好先生”[11],元配死去之后遗有一子,续弦之后生下女儿秀岳,未满周岁,正在上海念书的儿子染上霍乱去世。郑去非因此消极遁世,“本来也是科举出身的他,墨守着祖父的宗风,从不敢稍有点违异,因之罢世归来,一点俸余的积贮,也仅够得他父女三人的平平的生活”。郑秀岳原也是个品学兼优的女学生,加以个性上的犹豫不决,都肖似她的父亲。
至于郑秀岳的容貌,作者一开篇就描绘了她的美丽与吸引力:“她的名字叫郑秀岳。上课之前点名的时候,一叫到这三个字,全班女同学的眼光,总要不约而同的会聚到她那张蛋圆粉腻的脸上去停留一刻;有几个坐在她下面的同学,每会因这注视而忘记了回答一声‘到!’男教员中间的年轻的,每叫到这名字,也会不能自已地将眼睛从点名簿上偷偷举起,向她那双红润的嘴唇,黑漆的眼睛,和高整的鼻梁,试一个急速贪恋的鹰略”。这样的美貌和魅力,吸引着男性也吸引着女性的恋慕。当她初潮来临之后,“本来就粉腻洁白的皮肤上,新发生了一种光泽,看起来就像是用绒布擦熟的白玉”,如此我见犹怜的形貌,使她在感情上特别容易与女性和男性发生纠葛。
2.
清贫之家--冯世芬
冯世芬的父亲也曾任官职,正当壮年却客死任所,遗下寡妇与三名子女,即冯世芬与两个弟弟,“冯世芬和母亲的生活的清苦,也正和郑秀岳他们差仿不多”。但,她的寡母却是个坚定的、重视子女教育的妇人。当冯世芬第一次去郑秀岳家里玩,回家后显现出钦羡的神情,冯母便立即劝喻她:“芬呀,人总是不知足的。万事都还该安分守己才好……”又说:“你们总要有点志气,不堕家声才好啊”。这样的庭训也就造就了冯世芬高洁的人格与坚强的性格。
至于冯世芬的外形与容貌,作者并没有多加着墨。在她刚出场要载等不到车的郑秀岳回家时,作者浅浅几笔写着:“举起头来,向门里的黑阴中一望,郑秀岳马上就看出了一张清丽长方,瘦削可爱的和她在讲堂上是同座的冯世芬的脸”。之后几次写到冯世芬,也都只是强调她的比一般人大的黑眼睛。倒是郑秀岳后来嫁的丈夫吴一粟的样貌,与冯世芬有些形似:“……看见了一张清秀温和的脸来,皮肤很白,鼻子也高得很,眼睛比寻常人的似乎要大一点,脸形是长方的。郑秀岳……心里倒忽然惊了一头,觉得这相貌是很熟很熟。又过细寻思了一下,她就微微地笑起来了,原来他的面形五官,是和冯世芬的有许多共同之点的”,作者以吴一粟来写冯世芬,用的是借鉴的手法。
3.
土豪之女--李文卿
李文卿比郑、冯两人高一班,也是校园里的风云人物。她有个并不体面的出身,和引以为耻的父亲。她的父亲原本开宿店兼营农业,因为一个寄宿的客人暴卒,她的父亲竟然致富了,从此买田置地,引动乡人不满,对他不利的谣言四起,李父便带着女儿搬迁到杭州居住。李文卿的母亲死后,父亲并未再娶,李文卿“虽则到了这么大的年纪,暑假年假回家去,总还是和他爸爸同睡在一铺”,当地人又动了公愤,“背后骂骂他是猪狗畜生”。然而,李文卿在校园里却是以富家女的形象出现的:“狮子鼻上架在那里的她那副金边眼镜,便是同班中有些破落小资产阶级的女孩儿的艳羡的目标。初进学校的时候,她的两手,各戴着三四个又粗又大的金戒指在那里的……”她的出身影响了她的品味,流露出庸俗的审美观。
至于她的相貌,作者是极力写她的“丑”的:“她的脸上,满洒着一层红黑色的雀斑,面部之大,可以比得过平常的长得很魁梧的中年男子……”李文卿睡觉时浑身赤裸,作者描写她的裸体也是丑怪的:“她的上半身就成了一个黑油光光的裸体了……两只奶头紫黑色的下垂皮奶,向左向右的摇动得很厉害”。甚至细腻地描绘李父的形貌:“长长胖胖,身体很强壮,嘴边有两条鼠须的这位李文卿的父亲的面貌,同李文卿简直是一色也无两样。不过他脸上的一脸横肉,比李文卿更红黑一点,而两只老鼠眼似的肉里小眼,因为没有眼镜戴在那里的缘故,看起来更觉得荒淫一点而已”。这里又借李父来写李文卿,可见借鉴法确是郁达夫惯用的技巧;‘荒淫’二字则又点出了“遗传”的基因。
(二)、性格与遭遇
郁达夫曾提到《她是一个弱女子》中人物性格的安排:“……三个女性中间,不消说一个是代表土豪资产阶级的堕落女性,一个是代表小资产阶级的犹豫不决的女性,一个是代表向上的小资产的奋斗的女性”[12]。“堕落”、“犹豫”、“奋斗”三种典型似乎是郁达夫意图在小说中彰显的主题,事实上,他的对于人物性格的刻划,使得小说中的角色已经摆脱了作者既定的形象,而有了更丰富的内涵。
1.
软弱贪婪--郑秀岳
郑秀岳有着一般少女的聪慧,总是保持着好成绩。然而她在精神上确实是软弱的,在情感上,倚赖心极重,当冯世芬离校返家时,她简直就是失魂落魄:“看到了冯世芬的那个空席,心里就马上会起绞榨,头上也像有什么东西罩住似地会昏转过去……忽而像剪刀似的失去了半片,忽而不见了半年来片刻不离的冯世芬,叫她如何能够过得惯呢?”待到冯世芬真的与舅舅私奔而去,郑秀岳半推半就的与李文卿相好之后:“她的对李文卿的热爱,比对冯世芬的更来得激烈”,因为李文卿资助她金钱,“又领她入了一个肉体的现实的乐园”。几番流离之后,遇见腼腆的吴一粟:“她的一刻也离不得爱,一刻也少不得一个依托之人的心,于半年多的久渴之后,又重新燃烧了起来,比以前更猛烈地,更强烈地放起火花来了”。
除了倚赖心过重,郑秀岳也是嫌贫爱富,易受引诱的。她和冯世芬游湖,看见一位军阀姨太太,穿着金线织成很鲜艳的袍子与长毛乌绒豹子里的斗蓬,便钦羡地叹息:“一样的是做人,要做得她那样才算是不枉过了一生”。李文卿要赠送一只手表给冯世芬,冯世芬全然不动心,郑秀岳却失眠了大半夜:“她心里在想,想到了她假如有了这一个表时,将如何的快活”,最后,李文卿将冯世芬退回的表转送了郑秀岳,郑秀岳也就一步步的走进了陷阱中。
幼稚与冲动,也是郑秀岳的另一个人格特质。当李文卿移情别恋,她除了悲啼哀泣,“心里头就只在打算将如何的去争夺她回来,或万一再争夺不到的时候,将如何的给她一个报复”。她的报复方式是与两位教师张康、李得中发生关系,加速堕落。结婚之后与丈夫吴一粟渐行渐远,她的想法也是:“这负心的薄情郎,我将如何的给他一个报复呢?”在她不断的暗泣与叹气声中,吴一粟的反应则是:“她的思想的这样幼稚,对于爱的解释的这样简单,自然在心里也着实起了一点反感”。纵使是反感,吴一粟仍未离弃妻子,反倒是郑秀岳与张康、李得中两位教师继续暗通款曲,最后张康醋海生波,毒打郑秀岳,赶来寻妻的吴一粟哀求张康手下留情,嚷着:“饶了她,饶了她,她是一个弱女子”。这个角色的塑造是统一的,也是写实的,令人生出哀悯之情,也生出惕怵之心。
2.
理性坚强--冯世芬
冯世芬比郑秀岳大两岁,她们的学习成绩在伯仲之间,而在精神与情感上,冯世芬却是郑秀岳的引领者与依附对象。作者这么形容她:“冯世芬哩,本来就是一个理性发达,天性良善的非交际家”。她无意出风头,所以,和李文卿竞争代表学校参加演说比赛时,她自动放弃,表现得落落大方。李文卿得胜归来,以手表答谢她的礼让时,她显得不屑一顾。当郑秀岳对军阀妻妾的华服赞叹时,冯世芬训诫她两个钟头,说是:“女子的堕落阶级的第一段便是这虚荣心,有了虚荣心就会产生嫉妒心了,这两种坏心思是由女子的看轻自己、不谋独立、专想倚赖他人而生的卑劣心理……钱财是人所造的,人而不驾驭钱财反被钱财所驾驭那还算得是人吗?”这是她对郑秀岳的谆谆告诫,也是她对自我的勉励。
看起来对于钱财与爱情皆无动于衷的冯世芬,后来选择与小舅舅一起私奔,她留给郑秀岳的信中说:“我现在已经犯下了一宗决不为宗法社会所容的罪了……但是社会是前进的,恋爱是神圣的,我们有我们的主张,我们也要争我们的权利”,她的恋爱与她的救国的理想是连系在一起的,虽然日后她的舅舅死于军阀的枪下,但,他们到底是走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了。
3.
直觉享乐--李文卿
李文卿和郑秀岳,是美与丑的对比;李文卿和冯世芬,是恶与善的对比,然而,她对于人生的看法与主张,却和冯世芬的一样明确与坚持,因此,相较于郑秀岳的“弱”,她和冯世芬都属“强者”。在那场“富与美”的演说中,李文卿宣扬的是“富即是美”的观点:“世界上最好的事情是富……有了钱就可以美,无论怎么样的美人都买得到……”她是这种信念的实践者,确实也用这样的逻辑“买”到了郑秀岳、老斋夫的儿子和那个满口金牙的青年男子。
如果富有不是恶,如果诱引不是罪,那么,李文卿还算是个单纯有趣的人。她得了演说比赛冠军,特别将金奖章镶个边挂在胸前,从早到晚戴着,只要有人显出兴趣来,多问两句,她便要请人家的客。她也是知恩图报的,为了感谢冯世芬让贤,“就去亨得利买了一只金壳镶钻石的瑞士手表……诚诚恳恳地拿了出来,一定要给冯世芬留着做个纪念”,是很朴质拙实的念头。最令人惊讶的是冯世芬私奔而去,她写给郑秀岳的信中大加赞扬,发表了“恋爱就是性交,性交就是恋爱,所以恋爱应该不择对象,不分畛域的。世间所非难的什么血族通奸,什么长幼聚麀之类,都是不通之谈……不管对方的是猫是狗,是父是子,一道玩玩,又有什么不可以呢?”如此大胆前卫到近于异端的恋爱宣言,正是李文卿身体力行的。
这位豪气万千的奇女子却喜读鸳鸯蝴蝶派小说,写出来的情书与情诗全是花红柳绿,给郑秀岳的情诗写着:“桃红柳绿好春天,吾与卿卿一枕眠,吾欲将身化棉被,天天盖在你胸前”,真令人不敢恭维,也添加了这个人物的几分谐趣性。当郑秀岳婚后经济窘困,无以为继的时候,曾经写信向李文卿求助,李文卿寄了五块钱的汇票给她,表示自己的状况也不是很好,“不过见贫不救,富者之耻”,也是一个贯彻始终的人物。
参、女学生与女同性爱
因着新式女学的兴办,受教育的女子日渐增多,学校的群居生活也取代了“早晨睡到十一二点起床,看看不相干的闲书,作两首烂调的诗,满肚皮佳人才子的思想,三从四德的观念”[13]的小姐式的生活。女学生朝夕相处,相知相惜,情感当然也就密切许多,“一对一对的假夫妻”,“充满在校园和寝室里”[14]。女作家庐隐回忆中学生活时提到“有一件事情,使我至今不能忘的,就是闹朋友……把这两个人拖在一堆,算她们是好朋友,有许多人因为被别人起哄以后,竟不知不觉发生了同性爱”[15]。李玲在评论五四女作家时曾说:“女性同性恋是‘五四’女性文学中的一道特殊景观”[16],又说:“中国古代,女性之间的同性情谊在实际生活中是被否定的,在文学创作中是被隐匿的。这是因为在男性中心主义的眼光中,没有男人介入的女性生活侧面是没有意义的”[17]。而郁达夫以一位男性作家的身分,写出女同性爱之间的缠绵与激情,甚至对小说中的女性角色而言,虽然她们各自与异性同居或结婚,然而同性情人似乎才具有真正贵重的意义。这样的理解是很难得的。
(一)、五四女作家与女同性爱描写
二、三○年代女作家庐隐(1899~1934)的“异质书写”[18]有着相当鲜明的女同性爱的题材与内涵,最著名的就是〈海滨故人〉与〈丽石的日记〉。〈海滨故人〉是自传体小说,也是庐隐的成名作。叙述五个女性友伴相偕漫步海滨,分享心事,倾诉、流泪、温存、亲吻,在她们的心目中“同性的爱和异性的爱是没有分别的”[19],她们也相约将来一起退隐于西子湖畔。然而现实的力量强大,这些梦想终成微弱的呓语。简锳锳指出:“〈海滨故人〉所呈现的并非女同志情谊的乌托邦世界;相反的,它藉着理想的瓦解与幻灭来反应社会大众对女性及女同志们无情的压力与偏见”[20]。
〈丽石的日记〉则是一个典型的悲剧,叙述丽石与沅青的同性之爱,丽石对自己的爱恋的认知是很明确的:“沅青她极和我表同情,因此我们俩从泛泛的友谊上,而变成同性的爱恋了”[21]。和沅青在一起的丽石“手舞足蹈”、“心脉狂跳”,觉得是为彼此而生的,甚至认真的计划着未来共同生活的快乐梦想。丽石明白自己对沅青的感情是超越异性许多的:“我从不愿从异性那里求安慰,因为和他们--异性--的交接,总觉得不自由”[22]。沅青不愿嫁给母亲逼婚的男人,也情愿和丽石厮守终身,因此希望丽石可以穿上男子的礼服,戴上男子的帽子,装做男子的行动,去她的家里求婚。丽石因此怨恨上帝“为什么不一视同仁,分什么男女?”[23]最后沅青嫁人,背弃了两人的深情,丽石抑郁而终。文学作品中的女子为求学而扮男装;为代父从军而扮男装,丽石却是为了同性爱侣试图扮男装,刘传霞认为到了庐隐的〈丽石日记〉:“女性情谊才以一种健康、自然的人类情感出现”[24]。
在这些女同性爱的描写中,并未见到肉体的渴望,仅只是性灵上的契合,或感情上的温存。正如日本古屋登代子的论点,她提倡“同性爱在女子教育上的新意义”[25],认为性欲的同性爱是丑恶的,同性间的精神恋爱才是值得赞美鼓励的。于是,郁达夫强调性欲的女同性爱的《她是一个弱女子》,便更显得独树一帜。
(二)、女同性爱的情与欲
郁达夫在〈茫茫夜〉与〈秋柳〉两个短篇小说中都描写了男主角对男人的情感和身体上的吸引[26]。《她是一个弱女子》中,对于郑秀岳与冯世芬情感的缠绵;郑秀岳和李文卿欲望的纠结,也有不同层次的铺排和描写。
郑秀岳和冯世芬的情感,建立在精神的安慰与性灵的影响上。十四岁的郑秀岳和十六岁的冯世芬,上课、吃饭、自修、散步、睡觉都是在一起的,冯世芬还和郑秀岳床背后的同学换床位,“晚上帐门一塞紧,她们俩就把床背后的帐子撩起,很自由地可以爬来爬去”。当冯世芬要离校返家时,郑秀岳舍不得她走,将她一留再留的足足留了两个多钟头,才揩着眼泪送冯上车,才一上车郑秀岳又“赶了上去,一把拖住了呜咽着说:‘冯世芬,冯--世--芬--,你,你,你可不可以不去的?’”这样的缠绵悱恻,两人间却未逾越,只在小别重逢后,同床共寝时,“(郑)忽然间把自己的头挨了过去,在冯世芬的脸上深深地深深地吻了半天”,这已经是她们之间“最淫污的行为”,“而她们两人心里却谁也不感到一点什么别的激刺,只觉得这不过是一种不能以言语形容的最亲爱的表示而已”。这样的“最亲爱”显然成为郑秀岳心上的悬念,几年后她嫁给吴一粟,那个内向自卑的男人正有着与冯世芬相似的容貌,与其说是巧合,不如说是一种移情。
郑秀岳和李文卿的关系,则夹缠着色欲的狂热本质。最初的“抗拒期”是因为冯世芬还在学校,李文卿虽溜到寝室与郑同眠,并送了郑一枚“百年好合”的黄金戒指,但,郑仍未突破最后防线,心里想的是“冯世芬为何不早点来?”“这戒指真可爱,但被冯世芬知道了不晓得又将如何的被她教诫!”等到冯世芬私奔之后,郑秀岳与李文卿自然进入“密爱期”,她们在旅舍里发生关系,李文卿还将“那一包长长的莫名其妙的东西”,交给了郑秀岳,只可惜李文卿的性情也像是个没有定性的男人一般,“要好了两个多月”,便又觅得新的目标。于是,吵也无效闹也无效的郑秀岳,和李文卿的关系划下了休止符。
冯世芬令郑秀岳情窦初开;李文卿则启蒙了郑秀岳的性爱经验,虽则郑秀岳与男性的交往和关系也不单纯,然而,在她的情欲关系中,这两个女人应该是最重要的。
肆、结论
郁达夫曾经自述他的小说主题多环绕于欲望与堕落的原因:“人家都骂我是颓废派,是享乐主义者,然而他们哪里知道我何以要去追求酒色的原因?……我岂是自甘堕落者?我岂是无灵魂者?不过看定了人生的运命,不得不如此自遣耳”[27]。从《她是一个弱女子》到《饶了她》,郁达夫的创作情感中始终存在着看定运命之后的无可奈何。在无奈之中,丈夫看着郑秀岳被日军掳去,只能大呼“饶了她!饶了她!她是一个弱女子!”冯世芬在尸堆中寻找郑秀岳,看见她凄惨的死状,也只能流着泪说:“你总算也照你的样子,贯彻了你那软弱的一生”。
郁达夫以十天的时间完成这部中篇小说,在结构上确有不够严谨之处,对于郑秀岳的与人偷情、被殴打,又遭日军掳走奸杀的部份显得零乱,缺乏设计感。然而,在三位女性角色的塑造上,不管外型或个性都相当鲜明,令人印象深刻。在女同性爱的书写上,有调情细节,性爱场面,还有“据她(李文卿)说是当她入学的那一年由她父亲到上海去花好几十块钱买来的”“性玩具”,许多露骨的描写。可贵的是,郁达夫并不是以搜奇猎艳的心态暴露女同性爱的“隐私”,而是正视这样的一种欲望明确的存在。也看不见他对于“男性无法进入、无法操控的女性情谊的力量的恐惧和不安”[28]。
郁达夫的《她是一个弱女子》完成了小说典型人物的塑造,对女性角色的刻划入微,是艺术技巧上的成功。至于女同性爱的主题设定与书写过程中的意识型态,皆超越同时代作家许多。他完成了女同性爱/女同性恋/女同书写的文本,值得肯定,更值得进一步研究。
[1]
〈五六年来创作生活的回顾〉郁达夫写于1927年8月31日,《郁达夫小说全编》浙江文艺出版社1989年。
[2]
〈沉沦〉自序,此书于1921年在上海泰东书局出版,为创造社丛书之一。
[3]
《她是一个弱女子》之〈后叙〉:“这一回日本帝国主义的军队来侵,我于逃难之余,倒得了十日的空闲,所以就在这十日内,猫猫虎虎地试写了一个大概。”
[4] 《她是一个弱女子》之〈后叙〉:“写好之后,过细一看,觉得失败的地方很多,但在这杀人的经济压迫之下,也不能够再来重行改削或另起炉灶了,所以就交给了书铺,教他们去出版。”
[5]
见《郁达夫全集》,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年。
[6]
见《郁达夫小说全编》。
[7]
念秋〈我也来谈谈〉《妇女杂志》,1926年7月第12卷第7号。
[8]
简锳锳〈何处是(女)儿家--现代女性文学中的同性情谊与书写〉《何处是女儿家》,联合文学,1998年。
[9]
孙近安〈五四以后性文学的变化〉《中国性文学史》,桂冠图书公司,1995年。
[10] 郁达夫〈小说论〉,见《郁达夫全集》。
[11] 见《她是一个弱女子》。
[12]
郁达夫〈沪战中的生活〉,《郁达夫全集》。
[13] 庐隐〈海滨故人〉,《海滨故人》九仪出版社,1996年。
[14]
庐隐〈中学时代生活的回忆〉,范桥、叶子编《庐隐散文》,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3年,北京。
[15]
同14。
[16]
李玲〈青春女性的独特情怀--“五四女作家创作散论”〉,《文学评论》,1998年第1期。
[17]
同16。
[18] 简锳锳〈何处是(女)儿家--现代女性文学中的同性情谊与书写〉《何处是女儿家》。
[19] 庐隐〈海滨故人〉,《海滨故人》。
[20]
同18。
[21]
庐隐〈丽石的日记〉,《丽石的日记》。
[22]
同21。
[23] 同21。
[24]
刘传霞〈姐妹之邦--一条艰难的女性自我救赎之路〉,《济南教育学院学报》,1999年第3期。
[25]
古屋登代子着,薇生译〈同性爱在女子教育上的新意义〉,《妇女杂志》,1925年6月第11卷第六号。
[26] 〈茫茫夜〉中质夫的好友迟生“面容清秀的很,他那柔美的眼睛,和他那不大不小的嘴唇,有使人不得不爱他的魔力”。当两人在寒风中行走,质夫邀请迟生钻进他的外套,“迟生听了,在苍白的街灯光里,对质夫看了一眼,就把他那纤弱的身体倒在质夫的怀里。质夫觉得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快感,从迟生的肉体传到他的身上去。”
[27]
郁达夫〈《茑萝集》自序〉,《郁达夫小说全编》。
[28] 刘传霞〈姐妹之邦--一条艰难的女性自我救赎之路〉,《济南教育学院学报》。
重要参考书目:
郁达夫:《郁达夫全集》十二卷 杭州 浙江文艺出版社 1992年
郁风 编:《郁达夫海外文集》 北京 新知三联出版社 1990年
郁达夫:《郁达夫小说全编》 杭州 浙江文艺出版社 1989年
当代世界小说家选本--《郁达夫》 台北 光复书局 1987年
简锳锳:《何处是女儿家》
台北 联合文学1998年
孙近安:《中国性文学史》
台北 桂冠图书公司1995年
庐隐:《海滨故人》
台北 九仪出版社 1996年
范桥、叶子
编:《庐隐散文》
北京 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3年
周蕾:《妇女与中国现代性》
台北 麦田出版社 1996年
李欧梵:《现代性的追求》
台北 麦田出版社 1996年
陈子善
编:《郁达夫研究资料》
香港 三联书店 1986年
李银河:《中国女性的感情与性》
北京 今日中国出版社 1998年
陈东原:《中国妇女生活史》
台北 商务印书馆 1977年
叶舒宪
编:《性别诗学》
北京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1999年
小明雄:《中国同性爱史录》(增订本)
香港 粉红三角出版社 1997年
凌叔华:《凌叔华小说集》
台北 洪范出版社 1984年
林耀德、林水福
编:《蕾丝与鞭子的交欢》台北 时报出版社
1997年
张小虹:《欲望新地图》
台北 联合文学 1996年
顾燕翎
编:《女性主义理论与流派》
台北 女书店 1996年
庄贻麟:《郁达夫小说中的“情爱观”与“女性描写”》
国立暨南大学中国语文系硕士论文
2001年
陈慧文:《庐隐的女同性爱文本》国立清华大学中国文学系硕士论文 200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