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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之外》与《第三性》中异性恋家庭的几点比较

Lucifer

在台湾讨论性/别议题时,放回来这个汉人社会的脉络是必要的。尤其当《圆之外》、《第三性》故事发生的时间是保守的七零年代时,探讨那一股无所不在的家庭政治,在小说文本中如何被叙述、呈现,更是显的有趣而重要。以下,便是针对《圆之外》、《第三性》这两本小说中,表面上是描写违背主流价值观的女同性恋小说,私底下是如何藉由与父亲或母亲(家庭观念)的互动,来再一次确定或大逆不道地挑战既定的社会价值与意识型态。

显而易见,《圆之外》中于颖的父亲以及《第三性》米楣君的母亲呈现的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形象。相较于于父的慈祥、具包容性、自始至终扮演等待“浪子回头”的完美角色;米楣君的母亲便明显的“相形失色”,她只是一个瘫痪多年的病人,一个沉重的负担。再以经济来讲,于父即使破产了,仍然有大笔的钱供于颖挥霍,自始至终为其最主要经济支柱;而米母却继续扮演拖累米楣君的累赘,在有限的薪水外,还得请个邻居来帮忙照顾母亲。但是,这些表面上的描述,却未必能急着下断言说,于颖拥有这样的慈父便是倍受上天眷顾,而米楣君却只能自叹倒楣。相反的,在《圆之外》中,叙事体本身正是以一个这样完美父亲角色,透过一种“含蓄”的力道,无时无刻对于颖这样一个“逆女”,毫不留情的谴责及折磨。而在《第三性》,米楣君却反而展现出另类的生命力来,不但利用母亲当成一种借钱的工具以及挡箭牌,甚至“大逆不道”地抱怨起母亲的久病来。家庭的包袱成为于颖的不可承受之重,对于米楣君却显得轻盈且开始出现舍弃的可能。

首先,先由《圆之外》的一些段落,来阐述

他不能接受我们,但他尊重我们,虽然尊重的那么勉强,可是已经够了,这是他用最大的力量来克服他根深的道德观念。(页80)

爸爸流泪了,一个五十多岁的人伤痛的留着眼泪。第一次我看到了所谓的老泪纵横。我能无动于衷吗?我那血与肉结构的心,酸涩、尖刺的几乎要崩裂。这个弹落老泪的人是谁?是我的父亲呀!是生我、养我的亲父亲呀!啊!神!如果你存在的话,请转达我的父亲,请他宽恕我,我必须离开他,离开无法接受我的生活方式的家。(页82)

《圆之外》中很有趣的地方是,我们看不到预期的父女之间的争吵与冲突,取而代之的却是父亲的沉默与难得的“尊重”。“尊重”对于颖来说显得如此珍贵,因为父亲已经用最大的力量来克服其根深的道德观念,但这样的态度却还不够,甚至迫使于颖必须离开这个无法接受自己的家。因为在于父的“尊重”背后,实际上只是对于颖的“不正常”一种暂时性的妥协与忍耐,随时隐藏着“变卦”的危险性;同时于父这样“慈善”的态度,也在使他人连感激都来不及的情形下,使得于颖心中一种希望原生父亲“接纳”的殷殷期望,只能视为是一种奢侈、一种空想。甚至于颖必须在情况更为恶化之前,和美嘉逃离这个无法接受自己生活方式的家庭。例如美嘉父亲在登报和美嘉脱离父女关系后,于颖对美嘉所说的话

我们的生活方式不是我爸爸愿意接受的,我们必须搬出去,否则我爸爸与我的关系总有一天要演变成你爸爸对你那样。(页80)

不起眼的一段话,说出了于颖潜意识中的恐惧。也为于颖为何三番两次离开原生家庭提出了解答。因为没有明确的表明“接纳”下,这个家,不属于于颖,包括家里的每一个亲人。

而这样一个父亲,也被“夸张”地描写成一个比其他为人父者承受更大、更多苦思焦虑、锥心刺骨沉痛的角色。通过于颖第一人称的论叙,我们也看到了她是如何活在一个“不孝女”的自责中。这样慈父/逆女、完美/罪恶的强烈二元对比中,更明显的呈现了叙事体是如何用一种“含蓄”的手段在惩罚于颖,以及再提次醒读者传统的道德观念和根深蒂固的价值观。如此一个形象完美的形式整体,光在背后默默守候,便成了一股无形的压力,不必直接说出,便让于颖倍受良心的谴责;也因为没有直接的冲突与对立,更少了一种让人“怨恨”父亲的可能。在《圆之外》中,我们可以发现,于颖完全没有一句责怪、抱怨父亲的话,也因此情绪无法发泄出来,一切痛苦只能自己默默承受,也冲不破由父亲的“含蓄温情”编织而成的天罗地网,或许最后于颖的“死亡”也是由于潜意识中想逃离家庭所带来的压力。

但在《第三性》中,我们却感受到了一种完全不同的氛围。比起《圆之外》中,那一股让人无法承受的悲情,《第三性》更多了一种人性的真实。首先,米楣君的家庭状况一开始便不如于颖那么美满无缺,反而明显是一个破碎不堪、值得“同情”的家庭。在米楣君出生的那天,自己母亲却怕年轻守寡一心盼望孙子的婆婆失望,撒了个漫天大谎说孙女是个男的,反而弄巧成拙使得婆婆兴奋过度,忽然中风导致半身不遂卧床好几年才去世,甚至在床上的这几年还以为米楣君是个男孩。这样的故事情节,除了出人意表外又令人觉得无比荒谬可笑。

而接下来,在《圆之外》中占极大份量的父亲角色,到了《第三性》不但缺席了,还在米楣君的回忆中被描写成一个,只会花钱、不务正业,又有了新欢便忘了自己母亲的废渣。对于这样的父亲,米楣君的回答是“不提也罢”,而在整本书中,也完全不见米楣君对其父亲的怀念、回忆。相较于许多小说、电影(例如孽子、囍宴)总爱强调传统的“父亲”角色,《第三性》可是大大推翻了此一铁律。但这样的论述,却有点给人一种特意避开父亲不谈的感觉,难道父亲真的没对米楣君造成一丝丝影响过吗?不过,若依循小说的脉落,来分析米楣君的个性,倒可说他是个“活在当下”的人,他所关心的一切事情,无论是母亲、白楚或其他朋友,都是影响他日常生活、和他一起生活在同一时间的人。其中虽然多次提到冯斯玉或以前女友,但绝不会就此陷入回忆的苦楚中而一蹶不振。

“好在我又找到一个代替冯斯玉的人,和他来往以后,我像是又活过来一般”

“那不很好吗?”殷洁淡淡地称赞着。这个不男不女的大孩子生命力实在旺盛,不久前还厌厌一息的万念俱灰。现在竟又蛟龙一般在兴风作浪了。(页124)

如此般另类的生命力,在像温室花朵般的于颖身上是看不到的。米楣君在我们看来败坏狼狈的家庭,却反而养成了自己坚韧的性格,同时又可以回过头来谴责自己的父亲,质疑自己的成长过程。在此,我们也开始思考出生于“不完美”家庭的主体如何以其另类的生命力生存下去,以及“原生家庭”的包袱也在策略的运用下渐渐被丢弃。 也因此,在《第三性》中,出现了《圆之外》不曾也不会出现的话语。

久病无孝子。瘫卧了十年,医药罔效,就这么硬拖,换上哪一个做儿女的也受不了。(页17)

“不是为我,赶快回去看看你老妈吧!你整夜在外面野,他死在床上你都不知道。”

“死了也好!”

“什么?原来你这么不孝阿!”

“不是不孝,与其活着受罪,死了对他反倒是种解脱,对我也是解脱。”米楣君有气无力的穿衣,狂欢易逝,愁苦无边:“老妈病十年了!好重阿!”(页217)

在这里,米楣君一言便道出了生活的现实面,没有隐瞒也无须多加考虑,更少了一种满口道德的观念的“做作”。当然,在拥有五千年传统的中华文化中,“百善孝为先”的意识型态,早被认为是非如此不可,且不可违逆的。但当白楚明白的指出“不孝”时,米楣君却更直接且不含蓄的,说出一般人视为大逆不道也不敢说的话。当我们社会还在赞扬所谓的孝子、孝女或孝媳,照顾卧病在床的老父老母长达十几年,并将其视为模范表扬时,他们的心声却可能是一句“与其活着受罪,死了对他反倒是种解脱,对我也是种解脱”,只是从来不敢真正说破。

另一点有趣的是,在《圆之外》中,即使于颖三番两次离开了家庭,在现实生活中也许有一大段时间根本不会接触自己的家庭;但在整本书中,父亲出现的次数、说话的份量却占了极大的比例(甚至不时会出现在于颖自己的忏悔中)。藉由表面上可观察到的,父亲所占的篇幅多寡,是不是也“明白无误”地再一次证明这股“无形的压力”的存在呢?就连身为读者的我,在阅读时,也曾经因而出现不耐烦的感觉。而《第三性》中却恰好相反,米楣君不但不可能丢下瘫痪的母亲不管,而且还得料理饮食、伺候汤药外加清理大小便等繁琐恼人的事情。虽然米楣君偶尔也颇有微词,并将其视之为自己的累赘,但在小说篇幅中,其实母亲所占的份量并没有我们想像的多。我们看到的,更多是米楣君和白楚、殷洁、各式各样汤包朋友间的互动,而母亲即使在对话中出现了,却常常也只是被拿来当作借钱工具或拒绝尤老头的挡剑牌罢了。

藉由分析以上两本叙事风格迥异、塑造情境也大为不同的小说,其实也让我发现更多不属于“主流体制”外的生活的多样性,同时也发掘出如何在现有体制下求生存可能的策略来。另外由于自己对同志文学的阅读甚少,尤其是来自西方的文本,所以当我尝试将《圆之外》以及《第三性》放回“汉人社会文化”中来观看时,却发现少了与外国相关方面小说互相参照、比较的机会。中国人讲求上下传承的“父子轴”,所以在分析此两本小说时,会企图去观察父女和母女间的对话与互动(不过这样的特意强调,似乎也出现了一种子女永远无法脱离父母独立自主的感觉);而在不同社会、不同文化下,又会如何处理与家庭间的情感联系,我想都是值得在进一步深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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