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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辦法中的辦法,能鎖住什麼? 

 


婦幼醫院小兒心智科醫師陳質采專訪                 文.吳寧馨

  門診時間已過,披著白色醫生袍的陳質采醫師依然在午後的辦公大樓走動忙碌著,好不容易得空還未坐定,沒有寒暄、沒有客套、也沒有交換名片的成人世俗禮貌,陳醫師神采飛揚地說起尚未習得語言表達、尚未社會化,一個八歲城市孩童的獨特案例。興奮的語氣並非專業醫師的冰冷、權威口吻,而是隻有孩童眼中才有的閃亮和急切的分享。

  長久以來,成人總是汲汲於掌控資訊和知識,篩選、分類我們習得的一切,以及下一代將習得的一切,我們徹底而絕對地忘記了「向孩童學習」的亙古箴言,直到童稚的眼神透露出的澄澈和純淨,才反射出我們深層而不加檢視的混濁和不安。媒體分級制,乍看之下儼然是成熟的大人為了保護涉世未深的兒童心靈,長期與兒童接觸和分享心事的陳質采告訴我們——分級制或許只是成人觀點的焦慮投射和武裝,因為真正的兒童觀點從未被討論,當然也從來沒有被看見。

沒有辦法中的辦法

   我覺得,分級制只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這裡面還是充滿很多沒有被討論的東西。舉個傳統的例子來說,「白雪公主」應該被分成那一級?它可能沒有血腥的畫面,可是裡面有很強的狠毒意圖。像「龜兔賽跑」也沒有被討論過,兔子是在什麼樣的情況下競賽?它為什麼一直要睡覺?它是不是太疲倦了?裡面到底要傳達什麼?說真的,我們誰沒有過壞的念頭,為什麼會控制住,或為什麼會選擇這個,不選擇那個?每一個故事可以有很多觀點和討論,人與人之間怎麼可能沒有衝突?生活上就是有很多現實的窘限才需要討論,而這才是真正影響到生活價值的東西。所以,問題的最後是——在這個過程中,你到底要教什麼?

   要禁一個東西很容易,拿去燒掉、毀掉就好了。問題是大人有沒有辦法提出其他的東西?很多大人覺得漫畫很爛,問題在於你有沒有辦法看到漫畫的其他部分?像《夏子的酒》漫畫就對有機栽培有相當深刻的描述;《將太壽司》漫畫中也有很多感人的細節。我相信很多人在成長過程中,漫畫曾經給他們莫大的力量!因此,不是說不能禁止,而是要反省到為什麼勵志故事總是千篇一律,難以令人感動。譬如說,知道舒伯特的偉大和我有什麼關係?我想要知道的是他的生活,他為什麼要寫歌?他有什麼東西感動我,這時候,孩子才能有新的體驗。

  其實偉人傳記應該有很大的誘惑能力,那就是「熱情」!想想看,如果你能夠像愛迪生那樣,不眠不休,做自己喜歡的東西,不是很令人羨慕?如果你有感動,那是好的!你可以跟他分享感動,而不是偉大的大道理。現在很多小孩被隔離在社區之外、生活之外,不是很能瞭解別人過什麼生活。看傳記,會讓他們知道——喔!原來他的生活是這麼一回事。

   有的父母會告訴孩子,那個孩子會讓你學到壞習慣,你不要跟他玩。可是,大人很少聽到孩子為何如此喜歡和他在一起,孩子眼中的他是怎樣的人?如果大人願意多想一點,可以進一步去思考:「壞」會產生莫大的誘惑,有各種可能性,反而所有的「好」都是一個限制,沒什麼新的可能性。當然,這裡面反映出大人的荒謬——我們既不相信好的東西可以感染壞的,也不相信孩子可以學到選擇的能力。

   此外,大人太把電視或卡通當作另外一個媽媽了——希望藉助卡通作教育,可是小孩一天到晚都在受教育,學校的老師已經夠多了,已經上了八個小時的課,能不能聽一點別的,我們太相信所有的東西都要有教育的功能了!

大人/小孩觀點

   要分級就要面對很多質問,分級的界定是什麼?是畫面的血腥暴力嗎?那麼書就沒有辦法分了,因為書大多是意念。那機器人打機器人,沒有流血,也沒有人在裡面,它算不算暴力?貓咪被小孩扭來扭去算不算?如果是這樣,就會面臨一個問題,只要它被包裝成沒有暴力,它就沒有問題。因此,目前的劃分其實還是依據成人的想法,有沒有性?有沒有黃色?

   我不是要丟難題給電檢,像一休和尚被評選為優質卡通,我的小孩看一休就覺得——大人有問題為什麼都要找他?連他去玩也要把他找回來,害他都不能去玩。小孩很自然的說法,讓我們看到另一個觀點——所謂「優質」到底是什麼意思?我們是要捧一個聖人出來嗎?我們希望那一個人非常powerful,永遠第一?一休就從來沒有被擊敗過,這不是單一價值嗎?

   而且,我們也從來不去想,人其實有各式各樣的想法,好的、壞的、丟臉的、愧疚的、邪惡的,我們為什麼會這樣想,我們又可以如何呈現這些想法呢?像達利的畫充滿詭異,你說他沒有邪念嗎?像畢卡索的畫,沒有邪念嗎?也許他碰觸到你的邪念,所以你會被感動!他可能不喜歡某個人,他就把他的鼻子扭曲,小說家也是啊,他不喜誰就可以讓誰死。但是在這過程,他們選擇了可以允許的天地。

   我自己覺得暴力卡通最大的問題是——所有的懲戒都是「我」認定的,譬如說美少女,就被賦予權力,所以她就可以懲戒任何人,懲戒權的行使完全是她個人的意念,它不需要被討論,我對這個最有意見。可是,美少女裡面沒有太多血腥的暴力畫面,本質卻是這麼的「封建」!而對我來說,真正可怕的是裡頭「我」的無限延伸——只要我是對的,我站在正義的一面,我就可以任意懲戒任何人,這才是暴力最根本的源頭。所以問題不在分級,而是對孩子影響的問題,可是我們的媒體、新聞局從來不去談、不去討論,一天到晚談分級。

討論本身就是一個出口

  分級制的邏輯是大家覺得資訊取得容易,小孩子如果接收到這些資訊,譬如黃色的、暴力的,小孩子就會受到影響,就會去做一些讓父母親擔心的行為。相信小孩子會模仿,沒錯;然後會把暴力正常化,這也沒錯。然而,孩子會出現暴力,有沒有可能是對訴諸體制沒有信心,不相信體制的公平性,所以以暴易暴?臺灣現在已經有這種情形了,因為政府無能阻止綁架兒童的罪行,當檢察官作犯罪現場模擬時,家屬失控打人,罪犯也因此必須戴安全帽。那是因為群眾越來越無力感,憤怒也越燒越旺。處在這樣大環境成長的小孩需要的是討論,他們必須瞭解到其他做法的可能性,當然,討論可能會沒有結論,但其實討論本身就是一個出口!

   今天的狀況是大家都要有一致的結論,這才是一個很糟糕的問題啊!沒有一致的結論本身就是世界的一個狀態!這常常使問題成為要聽命於誰的戰爭,問題就會卡在權威的面子上,很難討論。用這種「不是你對,就是我對」的二分法來看問題,就很難看到孩子的世界,也很難明白孩子為什麼喜愛看這部卡通,不喜愛看那個節目,他們看到什麼?又學習到什麼?

自我不等於自信

   有一些暴力的研究很有趣,窮困的家庭還是有小孩子奮發向上,為什麼?研究發現如果孩子的自信比較夠,就不會用暴力方式。我們常以為展現領袖氣質,表現自我就是信心,其實不然,這些都是為了壓制及控制別人。自信,用一個最簡單的例子來說,當你親眼看到一件白色的物品,而所有的人都說是黑色,你仍然相信那是白色的。這不表示我得說服別人說那是白色的,甚至是使用暴力讓他就範,才有辦法相信自己的答案。我們的教育很少有這個面向。

   有個多重選擇的題目問:「如何觀察小動物?」可以用手摸,用耳朵聽,聞聞看,看形狀。我的孩子在用手摸那裡打叉,因為野獸不能摸。老師的答案是身邊的小動物自然可以用手摸。我的小孩就說萬一被狗咬呢?我跟孩子說可以去跟老師分享他在母狗生小狗後被抓傷的故事,不過我也提供另一個想法給孩子:老師可能目前沒有想到這麼多,你可不可以接受老師的答案和你不一樣?我想不一定要老師讓步,重要的是,我們能不能去支援或討論孩子的想法,容許答案不一樣。如果我們想要養出富冒險精神的孩子,他勢必要接受答案有多種的可能性。

家庭是最後一道防線卻缺乏支援

   分級制最受惠的一個族群可能是那些家長沒空理的小孩,或是低社經地位的家長,他們在生活生存邊緣,不是不關心孩子,只是無能管小孩,或許在這樣的狀況分級會稍微好一點。不過,這樣的分級能鎖到什麼,我還是很懷疑,孩子還是可以半夜看電視,你的分級還是沒有用。這些孩子沒有機會討論,所以他們接受的都是這樣的事情。

   目前的趨勢是學校管不到的,只要不在學校發生就沒事,可是家庭並沒有被支援啊!今天的家庭,在媒體的強勢攻擊下,幾乎完全無法設防。家庭已經是退守的最後一道防線,可是這些父母又有怎麼樣的資源可以使用呢?沒有辦法的辦法的因應是有鎖碼臺,只要買個東西就可以。你鎖住這個要青少年不要看,正規的節目他看得下嗎?我們一直很想呼籲的是——能不能做點不一樣的節目,讓孩子有些不一樣的觀點,或者是在節目裡能不能夾雜些討論。

   像毒品防治,一天到晚看到的幾乎都是宣導片,甚至宣導片的內容、映像也千篇一律,像骷髏頭,實在很難讓你聯想到吸毒為什麼會變成那樣?那是甚麼癥狀?不曉得當局能不能用點心,拍一些生命的紀實,更細膩的讓孩子看到那些用毒品買快樂和友情的吸毒少年,如何受控於毒品,而更遠離自己的夢想,這才能觸動這些徘徊在毒品邊緣的青少年。我們要讓孩子感受到我們是幫他建構夢的人,而不是擋他夢想的人,這點很重要。我們要那個反毒手勢幹什麼?有時候,我也常常感受到成人在教育孩子的矛盾,像一方面找個影星來做反毒宣傳,強化偶像崇拜;一方面又告訴孩子不要偶像崇拜。其實,偶像崇拜也沒那麼不好,問題是我們的偶像類型不夠多元罷了,比如說我們能夠有不同職業的偶像,而不是隻限於演藝人員;或者我們也允許不同風格的偶像藝術家,像古典派、野獸派,讓不同性格的孩子都可以依自己的需要找到儒慕的對象。

我們的青少年沒有被正視也沒有選擇

   青少年節目的問題是青少年的需求從來沒有被正視過,也沒有什麼選擇性。像這年齡的孩子其實對愛情的課題很感興趣,卻很少有人願意和他們討論。就像青少年偶像小S和黃子佼的戀愛,基本上是透過嫉妒認識到我重要,當他/她嫉妒我就能知道她/他是在意我的,好像這種方式一再循環,就是愛情的本質。我們所有的八點檔連續劇的愛情,哪一齣不是這樣談戀愛的!有時很難相信,我們常常把關心青少年掛在嘴邊,對他們那麼關心的主題,我們都是這樣給予的。

   也不是輕視我們自製的節目,但是,像人家流行的:《急診室的春天》、《X檔案》或《阿信》的劇裡,其實有很多人性化的呈現,比較接近真實,也提供很多思考、討論的空間與觀點。相較之下,我們連續劇八點檔真的很難看,組成的元素都很相同,不是所謂的「正義」,就是要死不活的愛情,只是古裝換成現代,觀點沒有什麼不同。

   我們能不能做些不一樣的節目?不然你只能來一個擋一個!這其實跟我們的教養很像,我們只能一直切割,可是你能切割多少等級?像《侏羅紀公園》是限制級,卻被安親班拿來當錄影帶放映!導演史蒂芬‧史匹柏嘗試偷渡一些東西,像:每個生命都有他的出路,即使你控制得再精密,還是有不及的地方。所以我覺得電檢真的給了自己很大的一個難題,要怎樣去界定暴力?有畫面才算,還是口頭就算,還是有髒字的算?優質卡通評鑑也是,感覺上好像要回到很封建的制度去,這些學者或許真的很用心,卻給了自己一個最大的難題,讓所有的學者都變成道德家了。 要分級就要面對許多質問!

  編按:本文轉載自1998年9月《 人本教育札記》111期,那年「資訊分級」喧嘩一時;兩年後的進日,言情小說分級與否,再度成為話題。想問的仍舊是:沈迷的小孩與焦慮的父母間,是否有共同討論與成長的空間?還是「圖書分級」一番,就算是教育了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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