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反戰集會上的思緒(美國書簡) 作者:蕭巖 我從沒有想到,會在這樣的情形下聽到如此動聽的伊斯蘭聖樂:市中心的凱普裏廣場,一片開闊的草地,9月23日中午,這裏聚起了近千個市民,他們手持各種標語,拉起大大小小的橫幅-----由本市14個民間團體聯合發起的反戰集會在這裏進行。開始了,我們所有的人都被一聲長長的呼嘯鎮住:站在我們面前的一位年輕的男子(看不出是不是阿拉伯人),閉著眼,手持話筒,既似歌唱又似吟頌的曲調從他嘴裏緩緩的吐出。那是伊斯蘭聖樂中爲和平祈禱,爲安寧祝福的樂章,悲天憫人的氣息彌散在空中,廣場上的行人都停下了腳步。如此美好的音樂,它來自眼下正戰雲密佈的阿拉伯地區。一個反戰的集會就這樣拉開了序幕。
我觀察了一下集會參與者的種族成分,白人居多,南亞地區的人也不少,華人模樣的有幾個,分不清是哪個國家的。偶爾,在一片標語牌中,居然看到了幾句繁體中文,上前一問,是兩個臺灣來的女大學生。總體上,年輕人比較多,60歲以上的老年人也有一些,倒是中年人看起來少一些。另外,女性較之男性稍多一點,也顯得更爲活躍。集會者席地而坐,手裏拿著各式各樣的標語牌,"對戰爭說不";"團結起來,反對暴力的迴圈";"不要更多的犧牲者,無論在什麽地方";"戰爭和種族主義不是我們的回答";"讓我們公平地面對世界";"我們熱愛美國,但戰爭是個錯誤";"讓死難者在和平中安息";"如果我們以眼還眼,世界就會一片瞎盲――甘地"等等。 但是,會場上自始至終沒有人喊口號,這和三天以前的大學生遊行很不相同。也許,這些集會者來自各個團體,有各自的宗旨,但反戰的大方向一致,於是,"一個內容,各自表達",這是不是美國集會文化的一個特點? 發言開始了。我原來以爲,這麽大的場合,發言人一定是預先安排和準備了的,誰知,除了兩個集會組織者邀請的發言人以外,其他的發言人都是當場去主席臺(一輛麵包車,側壁掛著大會的橫幅)旁邊報名,排隊,每人10分鐘。開始演講時,每人報一下姓名,有人報了屬於哪個團體,有人只說自己是路過這裏,有感而發。發言的人中,有美籍阿富汗人,有巴勒斯坦人,有猶太人,還有原籍美國人。大家共同的聲音就是"仇恨不會帶來和平,報復不能引來安全",恐怖主義是罪惡的,但必然傷及無辜的戰爭也會帶來新的罪惡。一個兄長在紐約世貿中心遇難的女孩子,用沙啞的嗓音說,"我們全家現在還在這個噩耗的籠罩之中,可是,我還是要在這裏說,不要讓更多的家庭陷入慘痛的絕境,不要讓報仇的利劍刺死更多的無辜者。因爲我們已經身處這樣的境地,我知道,那對別人意味著什麽。"(那些對美國受害的平民說"活該",並把自己的理由說得頭頭是道的人,聽聽這些話,再想想吧)。 有意思的是,在異口同聲的反戰內容中,也冒出了一些不同意見。有一個中年男子,好像是個公司經理似的人物,一上來就說,"我不是一個和平主義者,我也不認爲和平的願望就能感動恐怖主義者,對罪惡一定要實施懲罰。但我反對現在對阿富汗的進軍,因爲,我們的政府沒有給我們提供究竟誰是罪犯的證據。在沒有確切證據的情況下,向一個國家發動戰爭,並且傷及無辜,這是我們的文化和良知不能接受的。"他的講話引來了一些人的掌聲,但大多數人並沒有表示附和。 當一位學者模樣的發言者站到擴音器前時,聽衆預先就鼓起掌來。我向旁邊的人一打聽,他是今天特邀的發言人,波士頓大學的教授,同時也是一位知名度很高的"公共知識份子"。他很有演講的才能,一句不怎麽特別的話經他一講,好像就有了點特別的吸引力(這也許是在美國當公共知識份子必須具備的一種能力?)。"美國不僅要以它的強大在世界上立足,更要表現它強大背後的價值觀念――公正、自由、和平,如果這種價值觀念經受了我們正面臨的極端考驗,那就不僅是強大者的勝利,更是文明的勝利。否則,我們將被恐怖分子拉著向野蠻倒退,而一種野蠻的強大帶給人類的將是悲哀。"掌聲,再一次響起。另一位特邀的發言人是著名的詩人,他朗誦了自己最新的詩作,看的出來,不少人被他的朗誦打動。 發言的人一個接著一個,上來一位帶著吉他的女歌手,唱起了自己寫的歌"和平,你給了我們共同的家園",旋律很簡單,歌詞也只有兩句,她重復地唱著,下面的與會者齊聲應和,還手拉著手隨節奏擺動。歌詞的第一個詞是"和平",她用英語、阿拉伯語、希伯來語、印地語、俄語、西班牙語、阿富汗土著語等等交替輪換,一邊唱一邊問,"還有什麽語言?你們自己的語言?"有人告訴她烏爾都語,還有個什麽別的語(沒聽清楚)。當時,我真想大聲地告訴她,還有漢語,和平。可惜,我離得太遠了,她根本就聽不見。這時,會場上漸漸形成了一個高潮。 接近尾聲,集會的主持人代表14個發起團體宣讀了"我們反對在阿富汗開戰的5個理由"。我剛一到現場時,就拿到了他們向過路行人散發的這份傳單,同時,還得到一份鮮明簡潔的動員令"請加入我們的行列-你可以做這些事"。 做什麽呢?我好奇地讀起來――在自己的生活圈子裏思考和與人討論這次戰爭的合理性問題;幫助犧牲者和他們的家庭;給你選出的國會議員打電話,發電子郵件,告訴他們你的態度(傳單上列出了本州參議員和衆議員的電話號碼及郵址);關注自己社區中出現的種族歧視現象,呼籲地方官員高度注意這個問題;如果自己受到不公平的歧視,和美國公民自由協會或美國-阿拉伯反歧視委員會聯繫(公佈電話號碼和郵址);支援和參與和平運動,除了公共集會和遊行以外,還可以參與校園和社區的活動,幫助開展反戰和反種族歧視的教育專案,參與媒體的有關採訪和談話節目,充當緊急救援組織和其他組織的志願者等――一項項內容都很實在,每個人都能參與。讀著這些簡單明瞭的提示,我想,這不就是對民主制度,對公民/公共生活/公共政治參與這些概念最爲形象的/有生活實感的解說嗎? 集會大約進行了兩個多小時,中心區人群基本沒動,邊緣則不斷的有人出出進進,來去自由。緊挨著草坪的大馬路上,行人絡繹不絕,有人駐足觀望,有人則不屑一顧,但沒有任何騷擾的情況發生。遠遠的,有幾輛警察的摩托車,他們在執行保護安全的職責。這一切,都顯示著這個社會人們對不同意見表達的習以爲常,各種觀點用自己的內容和表達方式吸引自己的聽衆,既沒有人表現驚訝,也沒有人感到悲壯,一切都是那麽自然。給人的感覺是,當反對和抗議成爲一個社會既有秩序的"常態"時,這個社會的穩定大概就有了真正的保障。 我注意到,在集會的過程中,有兩個電視臺的攝像機一直在拍攝,在我的旁邊,一個電視記者向參與者和路人請求採訪,一些人神態很輕鬆地回答著記者的提問。今天晚上,就在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電視裏已經播出了這次集會的報導和採訪,播出時間還不算少(前三天的大學生反戰遊行,當天晚上的電視也作了報導)。這些天,隨著人們從最初的震驚和恐慌中慢慢地清醒過來,各種不同的意見和看法隨之産生和傳播,媒體也從最初的同仇敵愾,衆口一詞慢慢地開始有了一些"噪音"。其中,反對對阿拉伯人的種族歧視和反對發動對阿富汗的戰爭成爲"噪音"的主要內容。在我最近看到過的報刊上,基本都有這方面的內容,不僅是那些以知識份子爲讀者主體的大報,即使是像市民生活服務類的報紙,也有反戰內容的報導和對美國政府中東政策的質疑和批評,反戰示威者(不僅是美國的,也有世界其他國家的的)大幅照片在一些報紙上出現。 那篇在中文網上流傳很廣的蘇珊桑塔格激烈批評美國政府和大衆傳媒的文章,即在9月17日出版的《紐約客》雜誌上發表(先於德國《法蘭克福彙報》?)。當然,在目前,反戰的聲音還很微弱,對輿論,對政府決策的有多大影響,暫時還看不出來。但一個社會有不同聲音存在和傳播的制度環境,就有了政策和決議反省和糾錯的基本機制。我們有理由對擁有這樣清醒的聲音,擁有容忍、鼓勵這種聲音的制度的美國寄予期望。 我的思緒被一陣全場一起高唱的歌聲打斷--集會結束了,所有的人站起來,這歌聲頓時有了一種激動人心的效果。什麽歌曲,這麽多人都會唱?我好奇地向身邊的人打聽,她告訴我,那是60/70年代民權運動時期最爲流行的歌曲We
will keep on walking(我們永遠向前),後來成了美國有數的幾首傳代的"經典"歌曲之一。怪不得,從六/七十歲的老人到年輕的大學生,個個都能引吭高歌。今天,在美國面臨前所未有的歷史性考驗的時候,人們又唱起了這首歌,這不會是偶然的選擇吧。(忽然,我問自己,如果在中國,在北京,我們也將面臨一場戰爭,一場同胞之間的戰爭的時候,會有這樣不同的的聲音嗎?這樣的聲音能夠傳播嗎?那時候,我會怎麽做?我應該怎麽做?) 集會解散了,我沒有走,想看看散會以後的草坪會怎麽樣。大約10分鐘以後,人散光了,綠色的草坪上基本沒有雜物,遠遠望去,只有一張白色的傳單抛在那裏。我走過去,檢了起來。返身再看,真不能相信,這裏剛剛結束了一場近千人的集會。 完
你描述了你的親眼看到的東西(這是國內讀者缺少的),同時又提出了問題,這就夠了。從長遠來看,我們不是決策者,要緊的是我們腦子裏有什麽問題,而不是我們已經採納了什麽答案。我們有幸看到了這個制度在危機時期的運作狀態,這是對我們最有意義的。企圖把自己放在"主戰派"還是"反戰派"的定位上,對中國知識人恰是不可取的思維誤區。 實際上,仗是不是會打,該不該打,還得看事態的發展。如果說,現在就打似乎不妥,那也並不是說,仗永遠就不能打,打仗就是錯的,和平永遠是對的。911這樣的恐怖主義和以往不同,是有可能逼迫世界進入戰爭的。和平主義者最薄弱的一點就是,誰也拿不出起碼的可以讓人考慮的操作方案來"防止這樣的事情再發生",而作爲總統,布希第一考慮就是"防止這樣的事情再發生"。這一點,生活在遭受攻擊的美國,具備常識的老百姓是不難理解的,所以他們大多支援布希,而不會認爲布希應該採取知識份子的和平主義方針。難道老百姓不愛和平嗎?老百姓比知識份子更熱愛和平,一開打就是他們的boys上前線,有些就回不來了。所以,和平主義者的弱處就是,人要問:"你倒說說看,怎樣讓我感到安全?我也要和平,所以我現在最要的是安全。你有沒有什麽好辦法?"可是,所有的和平呼籲都沒有涉及這個問題。你怎麽讓大多數老百姓擁護他們? 絕對和平主義的立場是可敬的,就像一些宗教人士的作爲。我們有機會尊敬這種美好的人道立場,是因爲還有一些政治家,他們挑起了在道德困境下作出決策的重擔,把"防止這樣的事情再發生"作爲自己的責任。正因爲我們知道有人在Take
Care of"防止這樣的事情再發生",所以我們可以專注於在危機時刻不損害民權理念,可以高揚和平的旗幟。如果美國在這樣的時刻很弱,無可奈何的捱打樣子,所有的人還有心思要求和平嗎? 我也不喜歡布希這一幫人,我也越來越認爲,要是當初選上的是民主黨的總統,情況會有很大的不同。但是我落筆的時候很不想討論這種層面上的問題。我還是認爲,制度在這種情況下比人強。 現在,不必(也不該)拿出明確的答案來,因爲事態還在發展呢。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