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1事件後美國想像的轉化
(發動全球反戰運動的時後到了)
陳光興 911事件是全球政治史上的轉捩點。不論肇事的恐怖主義份子到底是誰,作為全球資本與軍事象徵中心的美國世界貿易中心與五角大廈遭到攻擊與挑戰,都意味著全球局勢正面臨不可測的變動;這種不可測的曖昧感在「全球化」已然成為主導性話語的同時,幾乎世界各地沒有地方可以逃離「911效應」,而「美國情結」的無所不在,正是這種曖昧感覺結構得以快速形成的情緒性物質基礎。歷經兩次世界大戰,美國國內領土部都能倖免遭到戰爭直接的攻擊,除去其殖民地或託管地帶,911是美國1865年內戰後第一次在其國內的核心地帶發生這種規模的「戰爭」。到目前為止,所謂轉捩點會轉到什麼具體的方向還無法預估,但是我們可以清楚地感受到這個地球正在跨越一個關鍵點,跨越這點後的世界會是不太一樣的新情勢,面對整個世界的心情也會是不太一樣的。 過去幾天裡,匯集來自美國之外世界各地不同對於911事件的回應,不論是從主流媒體或是大量網路上的反應,似乎逐漸浮現了某種高度情緒性的共識:「是的,我們譴責這次慘無人道的攻擊行動,對無辜受害的人士表達高度的關切與同情,但是,同時我們認為這是美國政府自食其果;我們期待美國人民可以抓住這個機會反省他們的政府在世界各地造成的禍害,才可能改變美國政府的霸權行為」。911事件可以說是網際網路搭建以來首次聚合了全球性的另類討論,幾乎所有具有反思性的言論都具有「是的….但是」這樣的修辭模式,所有「是的」之後的同情性表述都被「但是」之後的譴責性話語消解掉了,或是在人道考量及政治正確的壓力下都必須以先以「是的」來出場,而真正具有論辯價值的都是「但是」之後的陳述。如果以上述的修辭形態來捕捉全球情緒性的感覺結構是合理的話,它其實意味著美國的全球『霸權』正在徹底動搖,甚至已經瓦解。 從葛蘭西的理論架構來理解,霸權的形成在於領導權的取得是透過「贏取積極的認可(active consent)與信任」,而不單單只是領導者以武力的威嚇為前導,迫使被領導者的接受,而贏得認可的方式是將不同極為分化群眾的關切、利益與對公平社會的想像、在文化論述及政治實踐上納入/收編(incorporate)進其霸權方案,接合到群眾所熟悉的常識性話語(commonsense)中,將既有的常識賦予有利於霸權方案的新意義;但是根據葛蘭西,霸權不能簡單的被理解成只是文化霸權,壓制性國家機器仍然是統治者的手段,重點在於現代民主不再只靠高壓方式取得「民心」,所以領導權的認可是建立正當性的基礎;同時霸權方案其實是很不穩定的,隨著不同歷史條件的改變,必須不斷的調整其論述內容及形式,轉化成政策,與群眾接軌。從這個觀點來看,共同反美情緒的出現顯示的正是美國已經喪失了它全球性的認可,其領導權與正當性都已經動搖,911事件正是這種情緒得以全面性引爆的具體媒介而已。那麼接下來的問題是:我們要如何解釋這個廣為流傳的反對美國政府霸權的情緒? 回答這個問題不能以簡單的理論概念(如霸權)來解釋,必須回到世界歷史內部來解析,畢竟這種強度的情緒不是突如其來而是長期積累、加速度的效應,以下的討論擺在世界冷戰體系中亞洲區域史內部來觀察。 美國在一次世界大戰逐步崛起,作為後進的擴張性勢力,美面對的是已經被既有殖民帝國主義所瓜分的世界,為了能夠進入被切割的地盤,它提出了歐陸列強難以反駁又深受殖民地菁英認可的威爾遜原則,民族自決的口號也確實成為反殖民主義獨立建國運動的主導性後設語彙,同時有效的在許多被殖民地區建立起美國作為「解放者」的形象,縱使四0年代已經有殖民地知識分子(如法屬殖民地馬丁尼克島的思想家、詩人Aime Cesaire)洞察到這個後進帝國的危險性。在東亞,到了三0年代,「美國化」問題已經成為日本知識圈的關切,在朝鮮美國作為現代性的象徵成為知識分子對抗日本殖民主義的想像性資源,在中國留美知識分子也取得了對社會發言的主導位置。換句話說,美國想像在三0年代起已經開始內在於東亞各地的主體性。 二次戰後,全球性冷戰結構快速形成,整個世界被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兩大陣營相對立的二元邏輯切割為兩大塊,在美蘇兩大強權的「領導」下,開啟了全面性的冷戰構造,至今並未結束;在東亞,美軍接管日本(及其殖民時期的統治機器)、臺海戰爭與韓戰逐步確立冷戰體制的建立,搭起反共的戰略防線,圍堵中共與北韓。在過去四五十年中,日本、南韓、臺灣、沖繩等地在經濟、軍事、國際政治,乃至於文化上儼然成為美國的次殖民地。除了國民黨政府在七二年與美國斷交後,美軍撤出臺灣外,直到今天美軍基地仍然遍佈各地:美軍飛機在東京市東邊天天不斷的起落,梨泰院基地座落於漢城市的正中心,沖繩的三分之一由美國空軍基地所覆蓋,只要戰端發生,這些地方很可能首當其衝。東亞資本主義陣營不但受到美國「保護」,同時持續了民族主義追求國家現代化的動力,開始全面性的師法美國,透過大量的留學生赴美學習,將典章、制度、知識搬回家來;從戰後到八0年代後期,臺灣與南韓的留學生超過百分之九0是留美的,國家領導菁英階層,包括反對勢力,就算不是留美派,也完全籠罩在全面性建立起來的美國想像之中,美國想像幾乎病態的成為唯一的參考座標,諸多的公共辯論都快速的拉出「美國是這樣的」來正當化自己的論據。於是,冷戰結構讓我們長期活在半個世界裡,反共親美是不容挑戰的國策,也使我們「自自然然」地將美國注入我們的社會身體當中。這也正是面對走出冷戰陰影,必須要提出去冷戰運動的原因。 冷戰體制下這種極其粗暴的權力平衡、相互牽制的機制至七0年代末期起開始鬆動,中國大陸的改革開放是關鍵的起點,與「與世界接軌」的政策中接軌的世界基本上就是美國,到目前為止,在美國的外國留學生裡中國大陸高居第一位,於是「美國夢」的想像不在只是原來資本主義地帶的專利品,終於成為東北亞的文化統合力量!而最具意義被標示成所謂冷戰結束的事件則是80年代末期東歐及蘇聯社會主義政權瓦解及其一連串的骨牌效應。此刻,美國一枝獨秀的情勢已然浮現,但是經濟上,以日本為首東亞資本主義的崛起,在氣勢上成為八0年代末期世界資本主義的核心地帶,因此,雷根所代表的美國政府沒有條件擺出世界盟主的姿態。但是到了九0年代初,隨著日本的泡沫經濟及東亞經濟發展的趨緩,美國很明顯的成為地球上獨一無二的霸主,在經濟及軍事力量上沒有其他任何的民族國家,甚至是區域性的集團,都不能夠跟它相制衡。也就是在這樣的局面下,「冷戰結束」的措詞在北美洲開啟了新自由主義「全球化」的運動,在效果上承續了威爾遜民族自覺的戰略,企圖使美國為核心的世界資本可以打開到處的門戶,自由進出。 1991年,老布希所代表共和黨的保守主義發動了波斯灣戰爭,開始挑起各地敢怒不敢言的情緒。在九0年代初,波斯灣戰爭可以理解成美國在取得世界霸權位置後,首次企圖達到越戰失敗後恢復國家威望的戰爭,同時,戰爭直接指向伊斯兰世界,是在蘇聯倒臺後尋求新對立體的表現。選上伊斯兰世界,後來受到美國官方學者杭廷頓在其執行「國家安全與美國利益」研究計畫的報告書中所提出「文明衝突論」的理論支援,將未來世界的變化,從冷戰時期的左右對立,扭轉成以民族主義為基礎,更上一層樓,我稱之為「文明主義」的對抗,其中杭氏編造出來的七八種文明體中,伊斯兰世界被選成是美利堅文明體的首要敵人。其實一直到今天都沒有具體的證據顯示911事件是伊斯兰國人士所為,就算是,依照美國國內法規定,得透過國際法程式審判,然而從美國政府到媒體,原本多元分化的回教世界被快速的統一起來,建構成「文明」的共同敵人,從過去十年美國所發動的軍事攻擊來看是其來有自的:伊斯兰世界早就是美國的假想敵。諷刺的是,911後,美國的強勢反應不僅把伊斯兰世界帶到全球政治舞臺的中心,也激起反美國情緒對於伊斯兰世界的廣泛同情。東北亞地區長期對伊斯兰世界的冷漠與不瞭解,或許可以趁著911事件開始認真對待我們所不熟悉的伊斯兰文化,使多種的回教歷史經驗能夠開始進入我們的視野,成為我們自身多元轉化的參考座標。 波斯灣戰後,柯林頓的民主黨接掌政權,居然更進一步,在事前未經國際協商的情況下,先是以猛烈砲火攻擊伊拉克,後來又把飛彈直接射向科索沃;美國的霸權行動不僅將民族國家體系的總部聯合國安全理事會丟在一邊不顧,摧毀了二次大戰後冷戰結構中的共識,同時等於宣告國際民族國家體系的瓦解,至此,其領導權的正當性已經嚴重滑落。西雅圖事件其實是相當重要的訊號,直接以反全球化為訴求對美國國家與資本所設定全球化方案,進行來自民間、跨越國界的大規模挑戰。但是科林頓政權的總體表現是相當曖昧的,所以使美國還沒有被當成世界公敵來對待:在東亞,他將中國大陸納入戰略夥伴而非競爭敵手的政策,以及他在2000年對兩金高峰會談的低調處理,為臺海、韓半島及亞洲地區和平的出現帶來一絲曙光,這種正面的感受連亞洲進步圈都是正面看待的。 真正的轉捩點,更精準的說是臨界點,是小布希在2001年幾乎是成為全球笑柄的選票風波中取得政權之後,他將柯林頓政府的政策快速逆轉:在東亞,臺海兩岸關係中中共被重新定位為競爭者,在韓半島政策上阻止談判,使金大中的諾貝爾和平獎很快的成為歷史紀念品,更遭的是公然推翻在京都已經達成全球共識的環保協定。這些激眾憤的舉動反映出美國政府錯估世界情勢的變化,它在九0年代大力推動的全球化方案,其實也加速了區域化的統合與結盟。歐盟此時已經形成準區域政府的架式,拉丁美洲的經濟整合也逐步成形,東南亞國協已經形成初步的整合,中國大陸經濟體的快速崛起帶動了所謂中華經濟圈的想像,韓半島的統合也已然成為大勢所趨,再加上區域集團彼此之間的交叉串連;這些區塊經濟體與超大型國家主義的象徵權力與多元主體性的出現,所共同造就的新世界氛圍,已經不再是九0年代初期美國可以獨步全球的態勢。然而,小布希上臺的短短半年多中,幾乎所有的政策都在大逆轉,也就最後形成了當前全球性感覺結構:美國政府枉顧共識,盡其所能的把他自己變成全球公敵。 回過頭來看,冷戰體制在對抗局面中,1.切斷了對二次戰前殖民主義全盤反思的契機,第三世界的去殖民運動僅止於獨立建國,沒有條件在文化上進行「去殖民」的反省,反而持續依附、模仿、認同強權,也因此,2.歐美日本錯過了展開「去帝國化」的運動,全面地在思想文化上反省過去五個世紀的殖民帝國主義及戰爭對於亞洲、非洲、拉丁美洲造成的傷害,於是3.開啟了新殖民帝國主義的大門,雖然不再以領土割據為主,而是透過以經濟與軍事的遙控為後盾,進行政治與文化上的霸權領導,4.最終造就了在冷戰結構徹底瓦解過程中,使美國從資本主義陣營的領導位置,躍昇為全球霸權。從長程的全球政治史來看,冷戰是殖民主義得以延續的基本結構性條件,「冷戰結束」的發言位置很清楚的是在前/帝國核心的歐美,切斷殖民帝國主義史,根本無法掌握全球化意識形態及其運作動力形成的長程軌跡。簡單的說,去冷戰與去殖民及去帝國是相互糾結的問題架構。 以上極其化約的歷史敘述可以以更細密的方式來修正,但是它至少初步的解釋了為什麼有那樣強烈的反對美國國家機器的情緒。這裡,我們得小心的對待,不能夠以偏概全把「美國國家」(U.S.)與「美國人」(Americans)劃上等號,更不能把美國當成鐵板一塊。911事件後,我們聽到美國社會相當多反思性的聲音,對於美國政治力量將信仰回教人士當成代罪羔羊所造成的廣泛歧視表示不滿;也有更為強烈的立場出現,指責美國政府十年的諸多對外戰爭根本是「國家恐怖主義」;就算是在激昂的美國民族主義情緒激盪中,民調顯示,充其量也只有20%的美國民眾同意布希在沒有確認元兇前就濫肆採取報復攻擊行動;更有受難者家屬組成團體反對美國政府以他們親人遇害為藉口,以暴治暴,再起戰端,濫殺無辜。因此,我們必須支援那些反對美國軍事主義的美國民眾,跟他們站在一起,呼籲世界和平。 然而在911事件發生後的這段時間裡,我們也觀察到了一個鐵的事實:雖然我們一再被灌輸冷戰早已在八0年代末期結束,但是國際性的國家體系並沒有離開冷戰的陰影,許多國家的領導人士並沒有從冷戰思考中脫離出來,形成有自主性的替代性立場,反倒相當危險地宣示支援美國國家的軍事機器,承諾在戰爭中把自己國家的軍隊交給美軍統一來領導。除了布萊爾的英國與郝爾的澳洲全力挺美外,就連亞洲地區的三個新政府,日本的小泉、南韓的金大中與臺灣的陳水扁都已經公然宣稱支援美國一戰。戰爭氣氛在小布希的論調中節節升高:「為文明與恐怖主義宣戰」,「這是二十一世紀第一個全球性戰爭」,「這是善與惡之間的戰爭」。至今,除了歐盟之外,我們可以明顯的看到國際性的國家體系仍然被綁架在冷戰結構中,仍然臣服於美國政府之下,同時所謂「安全問題」已經成為國家之間的專利品,議會機構充其量只是橡皮圖章,民間根本沒有介入反對的空間,這種國家主義操作邏輯與民間反應出現了鴻溝與落差。也正是處於這個關鍵的時刻,我們必需要發出聲音,點出這個差異,那就是我們不支援任何國家機器將我們的兄弟姊妹送上戰場,做無謂的犧牲。 許多的評估都是戰爭似乎難以避免,美國發動戰爭的規模與形式,預估的死傷人數都當然是高度機密,但是清楚的是,以戰爭之名來進行報復的行動將會發生。值得冷靜思考的問題是:這個世界是否已經準備好要發動第三次世界大戰?我們是否願意看到更多無辜的老百姓喪失生命?美國民眾是否真的願意再次付出越戰失敗後的另一次代價?在我們的國家領導人決定加入戰爭遊戲的同時,我們還能保持沈默,被動的等待戰爭的爆發?我們可以做些什麼? 根據過去所有戰爭的痛苦經驗,不論戰爭規模的大小,我們知道受害者的創痛是永遠無法平息的;我們也知道,一但戰爭爆發,沒有人可以預先評估它的後果,不論它是否會直接波及我們自己、家人及在世界各地的友人。此時,或許是我們重新啟動二次戰後反戰運動傳統的時刻了。事實上,在過去幾年中,很多基礎工作已經在亞洲及世界各地展開,擺開國家機器,直接形成人民團體之間的連線,以「民眾安全」(people』s security) 為訴求主軸,爭取和平反對戰爭;這樣的連線正是因為國家領導階層與民眾之間產生斷層所造成的,它意味著政治場域已經不再以國家主義的想像為操作空間,也意味著民族國家體系不再是全球化年代的單一主體。在所謂全球化的時代裡,在地已經早已為不同的全球力量所穿透,所以我們必須在全球的層次來思考,在跨越國界的層次來行動。要使行動能夠有效,結盟必須是在地的,也同時是區域與全球的。與以往不同,全球化感覺結構的形成正提供了開啟全球反戰運動的基礎。但是這一波的反戰運動不能再只是奠基在簡單的人道主義立場,而同時也是開啟去殖民、去帝國、去冷戰三位一體運動的契機與媒介。 我們必須強調,如果「反美」的情緒基礎在於整個東亞地區長期產生的「美國情結」,那其實意味著這不僅僅只是美國的問題,而是也有我們自身長期以來對於美國的認同,所以必須重新檢視美國想像在我們主體性構造內部的辯證關係,重新認識我們社會身體中的美國性,不能再次把問題外射,簡單的怪罪於美國的霸權主義,果真如此,我們又再次喪失真實面對自我主體性中「向上認同」美國現代性的契機──這也正是亞洲及第三世界去殖民/去冷戰運動的核心問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