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語是這樣煉成的
• 毛 尖 

當互聯網、漢堡包和好萊塢進軍世界各個角落時,英語通貨膨脹隨之降臨。傳統英語世界的許多詞失血了,不能再用於交際;全球被迫用粗俗的快餐式英語,英語也更加貶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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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毛尖(上海華東師範大學外語系學士、中文系碩士、香港科技大學人文學部博士候選人。現任教於上海華東師範大學,譯有《上海摩登:一種新都市文化在中國》(李歐梵原著),著述包括西方文學及電影評論多篇,散見於《萬象》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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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九年,二十歲才開始學英語的中國人哈金寫的小說《等待》(Waiting)獲全美國家圖書獎;八九年,原籍日本的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用英語寫的《長日徊光》(The Remains of the Day)得了英國布克獎;今年,印度裔的奈保爾(V.S.Naipaul)以後天修來的英語領走了諾貝爾文學獎,全世界大概沒有一種語言像英語那樣,由世界各國人民共同對它的繁榮作出貢獻,這保證了英語作為一種語言硬通貨的地位。教宗若望保祿二世到中東去朝拜基督的聖跡時,他向基督徒、穆斯林和猶太人講話,用的不是拉丁語、阿拉伯語或希伯來語,也不是他自己的母語波蘭語,而是英語。   

時下在中國,不會英語幾乎就像囊中羞澀一樣,所以「李陽瘋狂英語」暢銷不衰李陽巫術般的演講激動了學生、商人、士兵,排山倒海的聽眾跟他用英語一齊喊:「我熱愛丟臉!」據說大聲地,不怕丟臉地講英語是他的英語學習經驗,李陽自己就是藉此從一個英語不及格的自卑學生變成了中國民間的「首席翻譯」而他的抱負是讓三億中國人開口講英語!一九九九年,電影人張元為他專門拍攝了一部成功的紀錄片《瘋狂英語》,李陽的演講場面猶如崔健
的搖滾音樂會現! 

真的,整個世界都在瘋狂地學英語,學一種如同漢堡包那樣簡便的英語,而中國的新東方學校正令人豔羨地配製,英語巨無霸,新東方向全中國的莘莘學子允諾託福允諾GRE的百分百突破,「新東方單詞」、「新東方語法」、新東方閱讀」大量走進書包,取代了莎士比亞、取代了喬伊斯,沒有甚麽能阻止這種漢堡包的繁殖,因為它容易到,而且實用,在這種產品身上,有兩個時髦重要的主題彙合了:一是全球化,一是「在地化」。但是,就像英國作家戴維‧洛奇(David Lodge)在《小世界》(Small World)裏說脫衣舞那樣,當我們接住英語世界拋過來的一個眼神或一根腰帶時,我們便自以為擁抱那個英語世界了,不是這樣的;英語漢堡包絕不像它所宣傳的那麽感人那麽純,它是狡黠的,也是有傷害的,英語以強勢文化的巨大影響力改變,許多發展中國家的文化格局,雖然文化的國際性接軌有讓人無比興奮的一面,但是文化的移植無疑是嚴格受制於全球化經濟秩序的利潤與文化的親密共謀推廣的是英語快餐文化,偉大的英語文學傳統卻被卡在海關了。   

這一切都已經真實地發生了。當互聯網、漢堡包和好萊塢以無法抵禦的力量進軍世界的各個角落時,英語的通貨膨脹時代也隨之降臨了,傳統英語世界裏的很多詞失血了,不再能夠用於交流,新的猶如電報密碼一樣的英語單詞和英語語法在網上流行,牛津劍橋的文學教授研究了一輩子的英語在互聯網上失聲了,就像巴巴拉 • 沃拉芙(Barbara Wallraff)在她的文章《英語能征服世界嗎?》中說的「當英語作為一個整體變得越來越複雜之時,典型
的操英語者的語言經驗卻正在變得越來越簡單化」,所以,英語的全球化導致了一個明顯的悖論(paradox):當兩個人用英語來進行超出互聯網基本詞彙的交流時,英語就不一定是有效的語言了,他們就又變成初民一樣,需要藉助身體語言,我們用英語跟機器交流得越多,我們對語言的要求就越簡單;同時,英語也就更加貶值,這正是英語在各民族凱旋時所付出的高昂代價,也是全球化的無情勒索。

三四十年代在中國,文學和電影對於那些中英夾雜的留美留英博士多有譏諷錢鍾書的《圍城》、曹禺的《日出》都對這些人有過漫畫式描繪。這些作家在力圖守護中文的純粹時,也守護了英文,說起來,中英夾雜不一定是壞事。但是當我們只會用英語吐出「我愛你」的意思後,我們無疑忽略了「I love you」這三個字對英語的促銷,而英語的通貨膨脹很大程度上是以中文的通貨膨脹為前提的「伊妹兒」(e-mail的中文音譯)這樣的詞不就像假鈔一樣無意義嗎?現在,互聯網在以更快的速度發行並更新它的英文貨幣,全世界都被迫使用這種粗俗但便捷的東西,它奪走了語言的記憶和歲月的芬芳,因此也不可能經歷讀者的心跳和眼淚,只成為歷史的一個注腳。  

《紐約客》記者對石黑一雄的一次訪談,說他的寫作完滿地結合了「從奧斯汀和狄更斯以降的英國傳統和當今全球文化」,問他是如何把英文寫得比當代任何一個英國人都地道,他低下頭,說他其實有一個永難癒合的童年創傷:「我總無法忘記五歲那年,剛到英國,為了成為一個英國小男孩,我需要多麽艱辛多麽謙卑地去學習周圍人的發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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