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5/14 出處:信報.城市筆記】
作者:林奕華
讀罷一共五期的《中大學生報》情色版,我並沒有覺得它「淫穢」;相反,我只有強烈感受到隱藏在一篇篇文章背後的抑壓,以及從字裏行間滲透出來的焦慮、苦悶、不安—總有急不及待想問的問題,想從別人口中聽到的答案,逼切地去闡釋、澄清、介紹與性有關的資訊和知識,渴望透過書寫讓感受和(性)經驗被更多人知道、明白。表面上是探索「情色」,我認為,這五期刊物的「潛文字」才應該是大眾的關心所在:這社會的「大學生」(年輕人)為何享受不到性所帶來的快樂,卻要因得不到想得到的性,備受肉體與精神的折磨?
單從版面設計與視覺安排來看,每期情色版均有著統一風格:如果不是廁所牆壁上的塗鴉,就是被切割的圖片。不要說型男索女的裸露照片欠奉,就是線條簡單的插畫公仔,也大部分是「無性別(器)」,或只有下半身(腳)。上半身不是完全沒有,只是大多數以象徵代替,例如頸部以上不是頭,卻是四方框框內只有一張紅色大嘴。還有戴上「防毒面具」的頭顱,蹲?大便和抽煙的屁股,伸出青蛙似的舌頭的「怪物」,把眼耳口鼻(痛苦地)擠成一團的猩猩……唯一出現「真人」的一次,是在《自慰》一書的書評下有張戴眼鏡的男性照片,相中人低?頭垂?眼,十分切合旁邊的標題「也沉思」,卻與另一行「既尋樂」相去甚遠:對喝慣香港文化奶汁長大的人來說,整個版面活脫脫就是「書獃子」(電車男)的生活命題與寫照。
看不見的看見
但是輿論似乎沒有興趣閱讀上述圖象,而只是抓住內文的文字不放。各大媒體引用最多的例子是「有否『裝』過阿爸阿媽兄弟姊妹做愛?」、「最想同咩動物造愛?」。若你問我,抽取這兩則問題其實是一種「看不見」的「看見」—在總共十條問題的調查問卷內,除了被認為是「嘩眾取寵」的該兩題,其餘八題均是圍繞「做愛是否好悶╱好煩」與「怎樣才能挑起(性)幻想」的主題。有此上文下理,「偷窺至親做愛」與「想同咩動物做愛」的出現便不是為了「引人犯罪」,而是有意喚起讀者對性幻想的「幻想」,然而編輯用心良苦(包括聲明「要答詳細D」),看不過眼者卻斷章取義,一場校園風暴與社會風波便像滔天大浪般翻起。
本來,社會大眾可以藉《中大學生報》情色版的內容種種來關懷「是什麼令年青人在性面前有這許多挫敗感?」,但是指責和指控的態度明顯更有助大多數人掩飾一些什麼,於是「感到痛心、可惜」,「怒斥學生無知、教育水平太低」屬於條件反射式的反應鋪天蓋地而至,以至真正的問題才露出頭來旋即被打壓下去。
「性」,從來不是獨立於人格和心理以外的行為。「性」,本來就是反映「我是誰」的鏡子。《中大學生報》情色版之會被部分教育界人士評為「眼高手低」,想必是學生的嚴肅手法被捉錯用神:大家真的以為「性」的意義永遠兩極:淫穢與神聖,所以忽略了情色版的另一層功能:同學藉?書寫與性有關的文字來尋找自己。
看見地看不見
那麼,是什麼讓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對自己感到迷惑、惶恐?情色版內的文章統統有線索可尋。最鮮明的例子是對女性在性方面自覺和自主的「自白書」。○七年一、二月號分別有《滿足》和《做╱愛總是拉?痛苦一二三四五》兩篇由女性執筆的文章。不約而同,文中都是女性對於做愛不應只是為了滿足男方的體會。若把兩篇文章的「意義」放在學生報的讀者群來考慮,不難想像確是可以令不知如何與異性就性需要提出要求的同學得到啟發:不論是羞於啟齒還是誤會可以奉旨,《做╱ 愛總是拉?痛苦一二三四五》表述了女方有權主動、有權拒絕、有權不為不成功的「性」感到內疚;《滿足》則以散文方式道出不美滿的性不一定帶來不滿足的愛,如果性幻想能夠補償現實的缺陷。
若說因有描寫露骨之嫌便等同報章的「風月版」,那真不知道是刻意貶低上述兩篇文章,抑或太抬高了(一般的)「風月版」(雖然「風月版」也出過不少水平極高的情色文學家)—《做╱愛總是拉?痛苦一二三四五》全文沒有落下一個標點符號,用最老土的比喻,它是「藝術電影」多於三仔四仔。因為內容以外,作者也追求在形式上有創意,甚至詩意(意境)。
隨便用「鼓吹淫穢」來否定自我探索,有可能是由於「看見地看不見」,怪不得會對於他人的痛╱苦視而不見。「自己總是想像他是愛他他他或她我在陷害他同時一再令自己痛苦不已直到他又一次說他是多麼的被我吸引?他我才又不相信卻安心起來這是妒忌心或是不信任或者是虐待狂或者以為想存在」—類似矛盾,誰敢說只有該段文字的作者才有?這些矛盾被放在「性」的範疇內呈現—「越做越『乾』(?)因為已做了三次(如何計算?)或者是自己以為不想做突然越『乾』仍插入是痛╱痛╱我小聲地叫好痛呀他問要停嗎你那麼痛我說痛得很興奮繼續吧」—為何不會是、不能是把作為「女大學生」對於性的愛彼為難的呈現?對於自己身體又熟悉又陌生的感受的誠意分享?
窘態曝了光
我不是說《中大學生報》情色版的每篇文章都是驚世之作。現實沒有那麼誇張—偏偏卻是對現實有?抗拒心理的人愛把平凡不過的事情以誇張的方式放大來逃避現實—逃避那有?無數慾望卻因害怕別人眼光而不得不假裝無求的自己;逃避那因為畏首畏尾而面目逐漸模糊的自己,以致逃避一個城市必須面對的大哉問:是什麼造成我們對「性」有?如此嚴重的焦慮,而當一群大學生對這現象作出反應,甚至反抗時,便令我們的窘態曝了光?
與其說要他們道歉認錯,為什麼我們不先反問在議論這件事時,竟會如此missing the whole po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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