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兒如何反抗性霸凌

卡維波 【2011/06/11】


性霸凌立法的許多問題已經有很多人從酷兒觀點加以批評,等下我也會講到一些。但是現在既然已經有了這個立法,成為現實,那麼我們就只能在現實的條件下戰鬥,把性霸凌立法酷兒化。


我先想到的第一個戰鬥策略是性霸凌的舉例對象要走向像「SM變態」、「A片淫蟲」、「不男不女」、「小三」、「劈腿」、「濫交」、「怪胎」、「絲襪男」、「妓女」、「人妖」、「花心」、「淫蕩」、「下流」、「公廁」(族繁不及備載)這些不在主流施恩平反之列者。有些人對性霸凌有誤解,以為是不能指著對方鼻子說「死gay」等等,其實在校園中對著電視網路上的外國人指桑罵槐地說「娘炮」、「怪胎」也應該不行,因為指桑罵槐也還是性霸凌,讓人「不蘇胡」嘛。畢竟,喜歡看A片當小三愛濫交的性傾向也是不容性霸凌的。所以我們要列出各種性霸凌字眼供全國大中小學師生參考,就讓整個校園陷入政治正確的白色恐怖腥風血雨中吧!其實這是把「性」黑洞化,讓大家無時無刻不為了讓口中無性、而變成時時刻刻心中有性。當然這還是不夠的,所以有人指出:應該有性/別教育說「同性戀,很正常」,「波霸,有事業」、「SM,痛快」、「小三,不壞」、「A片,好看」、「破麻,會紅」,「官人,我要」之類的正面性/別教育。


 

上面有些講法對國中國小學生可能太抽象了,所以要用簡單的例子來說:小便時一直看別人小雞雞的,要是誰講他變態,誰就是性霸凌。


下面我要談第二個酷兒戰鬥策略。我們都知道,主流的性/別收編策略是把「性/別身分」與「性(情慾)」區分開來,前者是乾淨OK的,後者是骯髒不OK的,所以主流講「同性戀」乃是指著性/別身分認同,完全不包含像肛交這類性。換句話說,「真愛」是包括同性戀的,卻不包括「肛交/指交/口交/婚外交…」之類。主流這套收編策略就是要性少數戴著真愛面具出櫃,或者說,只能上半身出櫃。


按照以上的分析下來,第二個酷兒戰鬥策略就有方向了:就是堅持性/別身分與性的不分家,這兩個範疇要永遠同時並列。<校園性霸凌師生指南>網頁可以舉例如下:罵人家「濫交死gay」、「色狼娘炮」、「援交破麻」、「SM男人婆」、「變態人妖」都是性霸凌。


(可能有人問<校園性霸凌師生指南>網頁是什麼?這是隸屬於「真性愛聯盟」與「真性情」網站的。網頁說:誰說 SM 與TG 師生是變態,就告他性霸凌、告死他。誰說看A片A書的師生是色鬼、淫蟲,誰說講性笑話、性幻想與手淫濫交的是下流、淫蕩,誰說援交的是恐龍無恥下賤,就告他性霸凌,告死他….)


當然,保守份子會抵制上述這些酷兒化說法,引起爭議。如果沒有引起爭議,就表示酷兒沒有努力戰鬥。有爭議,就交給教育部和立法單位去裁決,這也是一種官場現形記,能把問題看得更清楚。


性霸凌立法目前只限於校園,但是語言的意義不會只限於校園。因此,性霸凌一詞雖然在校園以外沒有法律後果,但是也會漸漸地在社會互動、新聞、媒體中被擴散使用。如果媒體或網路說某法官是恐龍,或某投機政客是劈腿賣身,以後都可以指控此媒體是性霸凌,尤其是總統大選到了,蔡英文一定會說同性戀傳聞是性霸凌,還有,影星緋聞政客外遇都是被蘋果日報性霸凌,偷拍捉姦被騙失身也是性霸凌,爆奶事業線不是被物化而是被性霸凌。性霸凌指控滿天飛的情況可以期待。故而,以上談的「性霸凌酷兒化」語言使用邏輯亦可以在社會與媒體中挑起爭議。


如果把這詞的語言使用邏輯推論到底,其實便是「性污名=性霸凌」。但是顯然「性污名=性霸凌」並不是立法者心中所想的原意,因為在立法者的原意中,性霸凌等式的另一邊是「性受害者」,而許多「性污名」(例如被稱為「(性)變態/色狼」之類,還有小三、外遇劈腿、破麻、恐龍、人妖等)則常常被歸類於「性加害者」。加害與受害的差別之一則是前者有力,後者無力;前者主動,後者被動。


目前,酷兒同志對於性霸凌立法是採取批判的態度,這正是因為「性污名」如娘炮死gay等不是只有無力被動受害的一面,而是也有給力主動的一面。「性污名」如果能給力,那是因為它完全否定了「性就是污名」的假設前提。這意味著「性」得到真正的解放與平反,榮耀與權柄,而這正是主流人士害怕看到的:性污名若能給力,表示現有的性秩序與性階序被顛倒,所以,主流人士一定也要壓制這種反轉性污名為給力的實踐。禁止所有污名的出頭翻身,也等於在壓制那些主動冒尖作亂的酷兒。從這個角度來看,主流在禁止所有性污名出頭時,也等於在壓制那些主動挑戰性階序的酷兒,其實就是維持現有的性秩序不變。常聽到的一種說法是:「許多資源弱勢學生無力翻轉污名的意義,而我們不能讓任何一個弱勢受害」;這背後其實蘊涵了一種極端保護觀(完全不能讓任何一個人受害),客觀上卻產生了事與願違的結果,就是因為沒有改變性秩序的機會,反而使得所有性少數都永久受害無法翻身。而且也因為這種極端保護觀,最終會走上與性劃清界線的反性道路,因為性本身就是污,會傷害弱勢學生,為了保護弱勢,只好與性隔絕。


讓我以「濫交」為例來說明上述意思:(1)濫交是性污名,亦即,濫交是壞的,所以說某人濫交,就是性霸凌此人。現在問題是,濫交之所以是污名,被認為是壞的,乃是因為當前的性價值系統與階序。要反抗推翻這樣的性體系,就必須肯定濫交,認為濫交是好的,濫交者才能得到平反。濫交因此不能成為一種語言的禁忌,一個不好的符號,一種見不得人的主體,一個不能被肯定的價值。(2)一個學校或一個社會裡,有這麼一群人被稱為濫交。法律不准大家用濫交這個污名,就表示濫交是壞的。但是濫交是好的,所以一定要講它,這是推翻性體制的反抗。不准任何人講,就無法反抗,無法顛倒性價值與性階序。(3)也許有人認為,如果不准講這個污名,這群人就沒有了污名,那麼這群人就能融入這個大家庭大社會,所有人不分彼此抱成一團(姑且假設這是可能的),但是也因此不再有因為這個污名壓迫而可能存在的群體。不過,禁止說別人是「濫交」,因而沒有人被標籤為「濫交」,濫交依然是件壞事,性體制並沒有改變,只是不再有一群可能反抗推翻性體制的集體而已。故而我認為「禁止說濫交」終究會變成一種收編軟化的鞏固體制之效果。


由於主流並不要平反所有性污名,而只是選擇性地把某些性污名當作「性霸凌的受害者」,因此,在性霸凌話語詮釋的爭戰中,上面講的兩種酷兒化策略是重要的,因為它們就是在平反所有的性污名。


最後,還有第三種酷兒化的戰鬥策略,就是指出反抗性霸凌的願景與理由。性霸凌就是對性少數的性壓迫,對性別少數的性別壓迫。換句話說,反抗性霸凌是為了性平等、(跨)性別平等,是為了性自由與性別自由,是為了推翻目前的性/別體制,而不是為了鞏固一個收編反抗軟化激進的寬容體制。酷兒反抗性霸凌,正是為了這樣的解放願景。一言以敝之,反抗性霸凌,爭取性解放,爭取(跨)性別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