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此文爲2000年9月法國《世界報》教育版記者採訪德里達記錄,原文標題爲「他人是一個秘密,因爲他是別樣的」。此文未完待續。德里達將於今年秋天訪問中國。
問:在準備這次採訪時,我問自己是否可能避免逸事和普遍化了的哲學範疇。如何能夠不重複已經說過的,如何革新一下?說到底,你是否相信革新,恰恰就是爲了得到某種新的東西、爲了思維而重複呢?
答:啊!採訪!是的,我總是受採訪法則的折磨。幾十年過去了,我應該承認,我過於經常做我宣稱不喜歡的事情。至於「重複說的東西」,事物的邏輯核心,我所以經常強調它,那是因爲,在重複和相異的新鮮之間並非互不相容。從直接和簡單的角度看,差異總是使重複偏離原來的軌道。我把這叫作「ite
rab ilite」,即他者(梵文ita
ra)在重複中的突現。個別總是開創,他甚至是穿越重複的不可預見的來者本身。我最近喜歡上法語成語「u
n e fo is p o u r to u te s」(中文約爲:只此一次……這是不可翻譯的,不過沒關係)。這個成語以強烈的經濟色彩說一個個別的、並且對於只發生一次並不再重複的事情是不可逆轉的,但同時,這個成語對於所有把它引向別處的換喻替代是開放的。沒有說過的東西在重複的多樣性中突現出來,無論我們注意到沒有。這就是在傳統和創新、記憶和未來、改革和革命之間懸置幼稚的對立的東西。重複的邏輯事先就摧毀了那麽多話語、哲學、意識形態的安全。
問:當人們談到您時,馬上會出現兩個詞:一是阿爾及爾,您出生的地方。二是對您的事業而言的「解構」這個詞。您在定義這個概念時說,這是對假定、合目的性以及一種哲學思想的有效性的各種方式的質疑。但是,您還宣稱您同時要挫敗期待,與計劃和機制周旋,並且揭示它們的根據以及事先規定它們的東西。說到底,解構,是否就是哲學思考?
答:您瞧,您在今天的採訪中又向我重複,您提醒我各種規定的歷史(某些,但不是全部),我能夠用解構大膽提出的這個歷史。爲了不重複,爲了回到書上面而同時促進某種新一點的東西,我今天要做兩點說明:
1.三十多年來在法國,在外國存在著「解構」的歷史。這條道路(我不說是方法)使得各種定義、策略以及從一個國家到另一個國家、從一個個人到另一個個人、從一個文字到另一個文字變化多端的風格改變、移位並複雜化。根本上講多樣化的解構不是哲學,不是科學,也不是方法和理論,而是如我經常所說,是不可能,是作爲發生的事情的不可能。2.還應在這個歷史階段(在30或40年之間)之前,提到尼采、弗洛伊德、特別是海德格爾已經對解構的先言。特別是關於海德格爾,他稱之爲的「解構」那裏有一種基督教、更明確地說是路德教的傳統。路德———我在我的書中提到南錫(J.L.N
an cy)的「基督教的解構」———其實已經談論過「解構」,爲的是指明:有必要去除神學中的層層沈澱,因爲這些沈澱掩蓋了應該恢復的福音資訊的原初空白(赤裸)。我越來越感興趣的,是辨明並不必然回歸到路德·海德格爾式的解構的解構的特點。這可能也是把我和與我相近的法國和外國學者區分開來的地方。我並不指責或否定任何什麽東西,而是力圖辨明:在解構再次肯定記憶並尊重記憶的遺産的時候,是什麽使進行著的「解構」避開它所承繼的記憶。
問:這種「解構」根據的是各種重要文字,比如海德格爾、胡塞爾、喬伊斯、康得的文字。在這種對沈積、僞迹、先設定和機制進行破壞、除去沈澱、解散、解體的活動中,是否可以說,存在某種超分析的秩序?在傳統要求的閱讀和從中脫穎而出的倫理和民主的責任之間,總會出現一種緊張。您是否同意這種說法?
答:有一種緊張?我不能肯定。當然,解構努力圍繞著人們多多少少合理地叫作「重要文字」的東西。不,只不過是正典著作,從柏拉圖到喬伊斯。但是,解構同樣施用於不是文學、哲學和宗教文字的文體,比如司法或機構、法規、計劃的文字。我特別經常地說過:解構感興趣的文字不僅僅是圖書館儲存的文字。即使當解構對文學文字感興趣時,也存在著文學的機制(這是現代的事情,它的政治史令人心動)。還存在著評估、合法化、簽名問題、著作權和版權的過程(您一定知道當前「新技術」引發的有關方面的混亂),還有文學機制的政策本身。所有這一切都涉及文學或哲學事物的內容和形式。
我把「民主」的問題留在最後再談。那是最困難的問題。我只能把它看作不安寧的用法。的確存在一種傳統甚至現時的規定民主的方式。即使在法國,人們支援對共和國(抽像和世俗的普世主義)和民主(按某些人的說法,對團體同一性和少數更加關注)進行區分,也不會有任何人反對。但是,在這個區分之外,我把民主的始原性視爲次要的,那可能是因爲它總是被一種與它的模式(這不是記載於其他「制度」的本質之中,所以,民主並不真正是制度的名字)不相適合的認識所規限。歷史性,無限的可完善性(本質上講是疑難的),與一個允諾的原始關聯,這些都把民主變成爲將來的事情。這是它衆多的疑難問題之一(在別處,特別是《另一角和友誼的政治》中,我還提到了其他的疑難問題)。
這個將來並不意味著某種調節觀念允許的遠離或延遲。這個將來現在在此記錄下緊急的任務,緊迫的協商。由於這些任務和協商不能令人滿意,它們不允許等待。成爲民主的,那就是在對「我們永遠沒有生活在一個(足夠)民主社會中」的認識過程中行動。這個不止是批評的批評工作,這個解構的任務對於民主要求———如同對責任的觀念———是不可思議的。
問:總的來講,當人們談到您的事業,都會忘記這些民主和倫理的方面,因爲人們的關注集中於「解構」這個詞。關於這個主題,很多人會說德里達對他們來講太複雜了。的確,那些認爲您是不可讀的人,可能是因爲沒有進入到您的著作深處,他們特別要尋求一個開始……然而,您在《論文字學》和《哲學的邊緣》中解釋過:不存在得到證明的絕對開始。爲了讀您的書,應該尋找的是策略,而不是開始,也就是說,浮出文字,並由此憑藉經常出現、並且最終成爲您知識活動的術語努力獲得理解。
答:還應該閱讀我在我的文字中閱讀的文字!當然,說一切是「容易」的,那是荒謬的,但是,這些文字的困難並不是人們通常指責的那樣類型的困難。對困難有兩種「否定」的範疇,兩種不閱讀者。首先,那些沒有足夠學習並且互相允許那樣做的人,這些人因爲認定一個文字應該馬上能夠理解,而無需閱讀和比如閱讀我所閱讀的文字的勞苦,所以他們很快就失去了靈感。其次,還有一些不閱讀者,他們以這種模糊的要求爲藉口,爲的是避免、實際是指責某種威脅他或煩惱他、妨礙他的東西。困難的證明變成爲可悲的托辭。
當然,您指出,沒有開始,一切都在我們之前就已經開始很久了,不是嗎?我是從我在這兒或那兒工作的事實開始活動的,即在這樣多少是法國的傳統之中活動。我只用法語寫作,只用那又古老又生機勃勃的法語寫作。我力圖承擔我的一切使用法語人的責任,那就是用積極的、肯定的、改革的、不忠實的忠實方式(像我一貫所爲:憑藉忠實的不忠實)繼承。
但是,人們不可能每時每刻都在重新開始。從經濟觀點看,這是一種瘋狂。由此,産生學校、大學、媒體教育的接替的必要性。任何寫作的人都相信這種潛在的經濟、仲介、團結,即冒著這些危險相信……教育的問題貫穿著我的全部工作和我的所有政治-體制的教學,包括學校、大學或媒介。
問:您特別堅持從您由之出發進行研究的、在您工作之前業已存在的文字。我爲您的著作中的文字閱讀占那麽大的比重而深受震動,以致會想到在猶太人那裏注釋所起的重要作用。在猶太教中,傳統是建立在注釋上面的,傳統只相對於注釋存在。《聖經》並不是聖人文字,因此,它只是由於貫穿著那些讀過它的人們的注釋才存在。我可以說,相對於今天文明人的哲學形態,您的立場和猶太民族對《托拉》(猶太口傳律法書———譯注)的態度完全相同,也就是通過時間注釋一種文體、說明這種文體不是神聖的。只有通過今天的注釋它在今天才能成爲可理解的。
答:注釋這個詞讓我有些爲難。我不知道,我所做的是否屬於注釋,注釋這個詞是模糊的而且負重太多,除非人們給這個詞加上更加主動和解釋的色彩:在對一個文字的被動閱讀過程中、並在這種閱讀之外,一種「反-簽名」在閱讀中放上了它的解釋,不過這種文字是在我們之前、人們又盡可能忠實地解釋、並且在其中留下標記的文字。
關於對猶太教的參照,如果可以,正像您所知道的,關於我對猶太教「歸屬」,這些年來,人們已經說了很多,而這總讓我很困惑。首先,我認爲:耐心、警惕和微觀的、沒有終止的閱讀,並不是猶太傳統的專利。其次,我應該承認,您所說的我與猶太文化的親緣關係其實很微弱並且很間接。當然,對此我很遺憾,但現在爲時已晚。如果說,我所做的事情使人想起了猶太人的注釋,那決不是取決於一種選擇、一種慾望,甚至不取決於一種記憶和文化。
您說我沒有把各種文字當作聖書。這是對的,但也可說不對。當然,我傾向於懷疑神聖化的各種手段,即無論如何都要分析文字,分析文字的規律和宿命。事實上,我在接觸文字時不無敬意,但決沒有在這個詞在教條意義上的宗教假設。然而,在我折服的尊敬中,存在一種如果不是對宗教、也是對神聖性的折服。應該首先在他人的文字體中閱讀、毫不留情地質疑但又要尊重他人的文字。我能夠質疑、反對、攻擊或乾脆解構在我之前就存在、放在我面前的文字,但是我既不能也不應該去改變它。
在對文字的尊重中,有一種神聖化的根源。我在《給出時間》中試圖指出:在嚴格並現代的歐洲意義上的文學這個概念,它保留著對代表文學淵源的聖書、其實就是聖經文字的記憶(同時是神聖化和非神聖化、有罪的和悔罪的)。從原則上講,一旦文字文字被一合法機構出版、承認和認可,那任何批評、任何譯者、任何教師都有權利接觸它,即便是在所謂被世俗化的無神論圈子裏。我不會碰一首詩!也不會碰一個法律文字,法律是神聖的,就像社會契約,盧梭如是說。對在任何地方産生的神聖化我都感興趣。神聖/世俗的對立是非常幼稚的,它引起瞭解構的各種問題。和人們認爲已知的情況相反,我們其實從來沒有進入世俗時代。世俗的觀念本身一部分一部分地成爲宗教的,實際就是基督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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