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標題:對「反全球化」現象的調查與思考[下]
作者:龐中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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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http://www.pen123.net
2002-1-2 9:50:56 士柏諮詢網
爲什麽要反全球化?
就術語而言,「全球化」完全是個新近的概念,它首先與主要是一種市場力量推動的經濟過程,不是一種公共(政府)政策。但是,全球化本身不是政策不等於政府不存在促進全球化的政策。1990年代初開始以來,西方國家普遍促進旨在全球範圍強加西方宏觀經濟管理規則(即新經濟自由主義)、促進以放鬆政府管制(deregulation)爲核心的自由化(liberalization),要求發展中國家(包括前蘇聯集團國家)開放市場,參與全球經濟。在冷戰結束的情況下,美國克林頓政府直接推動了此種全球化。克林頓政府有一個雄心勃勃的全球化計劃,它實質上是對自1970年代晚與1980年代初美英(雷根—柴契爾政府)的新經濟自由主義的繼承與深入,不過它抓住了世界歷史在1980年代末展示的前所未有機會——中國、蘇聯、東歐以及其他政府管制型發展中國家的經濟改革與對外開放。因此,目前這樣的全球化被反全球化者描述成是西方的、跨國公司與經理階層的、不顧社會與環境(母國、東道國與全球)代價的、以獲取最大限度的市場佔有份額爲目標的、物慾而缺少價值追求的,是對全世界的最大挑戰。一度時期,這樣的全球化被認爲是不可逆轉的。回顧最近最近10年,「全球化」一詞,無論在西方還是在非西方,確實是從1990年代早期開始的,此前並沒有今天普及性的全球化概念。
聯合國秘書長安南2000年4月發表《千年報告》。該報告的第一部分重點談及全球化,當然包括了反全球化問題。他認爲:「很少有人、團體或政府反對全球化本身。他們反對的是全球化的懸殊差異。首先全球化的好處和機會仍然高度集中於少數國家,在這些國家內的分佈也不平衡。第二,最近幾十年出現了一種不平衡現象:成功地制定了促進全球市場擴展的有力規則並予以良好實施,而對同樣正確的社會目標,無論是勞工標準,還是環境、人權或者減少貧窮的支援卻落在後面。更廣義地說,全球化對許多人已經意味著更容易受到不熟悉和無法預測的力量的傷害,這些力量有時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造成經濟不穩和社會失調。1997-1998年的亞洲金融危機就是這種力量——20年來第5次嚴重的國際貨幣和金融危機。人們日益焦慮的是,文化完整性和國家主權可能處於危險之中。甚至在最強大的國家,人們不知道誰是主宰,爲自己的工作而擔憂,並擔心他們的呼聲會被全球化的聲浪淹沒。」15
該報告從一個最具典型的方面解釋了反全球化現象。但是該報告似乎忽略了,全球化帶來的不僅是一個「全球化的利益」分配問題,實際情況要比分配複雜的多。例如,反全球化或者全球化的批評者提出的更尖銳問題是「誰的全球化」(whose
globalization)。
「反全球化」與這種公司(或資本)的全球化直接相關,其中亞洲金融(經濟)危機是個轉捩點。雖然言論大量存在,但反全球化行動在金融危機前並未引起重視,它們也沒有形成氣候,雖然反全球化的行動在某些方面也取得了一些效果。16金融危機結束了一些東亞國家政府主導下的依靠跨國公司進入與貿易帶動的「經濟奇迹」,突顯了這些國家經濟結構的脆弱性,打擊了東亞國家參與上述全球化的積極性,直接導致大規模的亞洲型反全球化運動爆發。亞洲金融危機被認爲是上述意義的全球化的第一次失敗。17馬來西亞總理馬哈蒂爾此後多次譴責西方的「新經濟殖民主義」:「由新的、殖民主義的經濟形式構成的威脅必須引起警覺。經濟危機的要害方面是直接受到它影響的人民的如何直覺,而不是那些華爾街的、國際機構的專家的信念與理論。如果經濟殖民主義的威脅被直覺是真的,人民走上街頭反擊就只是個時間問題。如果外國對當地産業的控制被認爲是過分了,人民將爭取重新獲得控制權。示威、大規模遊行可能升級,也有可能轉化爲暴力與破壞。
」
「第三世界化」使反全球化具有廣泛的社會基礎。所謂「第三世界化」(Third
Worldization)是指一種全球趨勢,即原來的「第一世界」出現了貧困化與邊緣化(雖然這種貧困與邊緣化不能與窮國的類比),但同時原來的第三世界卻出現了大批可以在全球經濟中買賣、富可敵富的新富。如美國與加拿大貧富兩極分化日益明顯,而墨西哥則出現很多世界級的跨國公司與億萬富翁。18在許多第一與發達世界,一方面,跨國公司爲增加競爭力向外轉移投資,另一方面,原有「福利國家」制度在土崩瓦解,外來移民又大量進入,這樣當地居民把自己失業與收入下降的原因自然歸結爲全球化。在第三世界,富者是進入全球經濟體繫了,但窮人與土著居民則承受著不幸,在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強加的經濟調整(緊縮)計劃下,那些不能面向出口的或者競爭力不強的大批中小企業普遍蕭條甚至破産,金融危機又使得億萬普通人收入大幅降低、度日維艱。總之,無論富國還是窮國,雖然全球化提供了巨大的機遇、潛力與可能,但全球化同時産生了人類必須面對的新挑戰與新威脅,對大多數人來說,金融、經濟、教育、就業、收入、健康、文化、環境等等人類方面都變得更加不確定與不安全,舊日不再。這就不得不讓他們對全球化作出一些否定性的反應。
反全球化的未來
反全球化確實是個很籠統的概念,但問題不在於這個概念,而在於爲什麽在反全球化旗號下聚集起這樣多的力量,爲什麽全球化成爲了問題以及問題的焦點。反全球化一方面揭露了當今在「全球化時代」世界問題的嚴重性,另一方面,一些人又簡單地把世界危機、矛盾、衝突都歸結到全球化頭上。從狹義的全球化角度,全球化成了世界問題的替罪羊,但既然這個時代冠之以全球化時代,反全球化當然具有邏輯的合理性。因此,反全球化不僅是對當今世界矛盾的不滿、喧囂、攻擊,而且它爲人類與世界利益做的努力巨大,揭露出來的問題觸目驚心。
當前反全球化與擁全球化是「各說各話」,是兩種差別很大的認識問題與解決問題的方法,但誰都說服不了對方,不僅如此,雙方相互厭惡。反全球化運動與觀點魚龍混雜,有些行爲與觀點是錯誤的、過激的、非理性,找錯了物件,例如攻擊國際經濟體系及其會議,訴諸暴力,完全「厭惡全球化」(Global-phobia),追求轟動效應。其實,全球化的問題確實不能完全歸之於這些政府間國際經濟組織。19
全球化也不是能夠簡單反對的,有的學者指出,把已經全球的經濟與社會倒退到地方、民族的幾乎是不可能的,而解決全球不平等與環境問題的唯一出路是全球方案與政策。20有的反全球化行爲雖然切中當今世界的要害,但沒有提出可行的解決(危機)的方案。但不應該把遍及世界主要城市的反全球化示威做扭曲的報道與解釋,因爲許多參與運動的多數人士不是主流媒體所說的「新法西斯主義者」與「極端主義者」(用革命的方式推翻資本主義,如布拉格示威的口號)。21反全球化中,一些極端行爲與言論是不可避免的,但卻不是反全球化的主流。
總的看,當前的反全球化,已經對世界經濟與政治的發展産生了重要影響,但它並未解決全球化産生的問題,全球化與反全球化兩大勢力還沒有交集,而且兩者的對立在升高。全球化的主張者沒有也不會根本改變其必然性邏輯,而反全球化者也不可能接受這樣的邏輯,雙方對立將繼續,因此,預料反全球化現象還要深入發展。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類似西雅圖或者布拉格那樣的激進街頭暴力抗議可能要降溫,反全球化力量在重新思考他們的策略與手段,以使抗議取得真正的效果。
由反全球化現象引發的一些思考
當今世界經濟表面上「繁榮」背後隱藏的問題與危機不是隻有反全球化力量才看得到的。在曼谷聯合國貿發會議上,聯合國對全球化作了第一次全面的反省。2000年6月底,日內瓦聯合國特別大會指出了貧困與不安全問題正在上升,世界絕對貧困人口已經從5年前的10億增加到現在的12億,除亞洲外的所有第三世界的貧困率與收入不平等都在增加。工業化國家與30多個最窮國家的人均收入相差至少74倍,世界上三個最富有的人的財富超過60個窮國國民生產總值之和。22在布拉格抗議示威時,IMF與世界銀行官員極力顯示他們對第三世界問題的同情,對抗議者指出的問題並沒有異議,會上各國中央銀行行長、財政部長,特別是來自西方七國的,對遏制全球資本主義的不穩定勢頭憂心忡忡。雖然草草收場,但布拉格會議談論最多的是金融危機剛爆發時許多反全球化人士要求的對全球經濟的監管、調節與透明,改革國際金融體系以及對石油價格上揚的深刻擔心(但對降低石油稅沒有鬆口)。
反全球化是對冷戰結束後美國一度流行的至今仍佔上風的「歷史終結」(the
end of history)、「美國勝利」(The
US triumphalism)的莫大嘲諷。1990年代歐美各國「中左翼」政治勢力上臺走「第三條道路」,表面上是對1970年代末開始的自由放任主義的一種矯正,以確立面向21世紀的新政治,但實際上「第三條道路」的出發點仍然是工業化國家的利益、其所代表選民與跨國公司的利益,其政策選擇,既最大可能地以「市場」的名義所推動的自由貿易,要求勞工與中產階級爲「競爭力」作出最大的讓步,壓迫發展中國家別無選擇地放鬆管制,已經充分說明瞭這點。不過,雖然做的不好,但歐美「中左翼」畢竟認識到全球化的加速發展必然導致反全球化運動的興起,所以才提出協調新勞資、國資的矛盾的「第三條道路」。
新的世界矛盾正在這種反全球化運動中孕育。新的全球矛盾不是別的,仍然是窮者與富者的對立。但它新的各種形式,諸如社會抗議、貿易爭端、民族衝突、宗教對立等形式表現出來。在全球化加速的情況下,未來世界的危險性是公司(資本)的統治、技術的統治與少數集團、少數國家統治,即全球民主赤字下的全球治理(global
governance without global democracy)。因而新的世界矛盾與衝突不可避免。反全球化的去全球化在說明與預示這一點。我認爲,未來世界不是沒有衝突與戰爭,而是將面對新形式的衝突與戰爭,包括世界範圍的衝突與戰爭。
環境問題與全球化的關係不一定是直接的,但最近10年加速的全球環境惡化(包括自然資源枯竭)卻正好與加速的全球化一致,因此非常值得研究全球化與全球環境變化的關係。如果全球化最後導致的是全球大多數人們沒有得到利益,甚而失去家園、失去基本生存保障,那麽全球化的後果將不堪設想。
全球化使得民族認同與民族主義問題空前突出,許多國內衝突(暴力與非暴力的)與民族(文化)認同關係極大。與150多年前馬克思與恩格斯(他們關注與強調的是階級與階級鬥爭問題,而不是民族問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今天的世界現實是:不是工人無祖國,23而是跨國公司與那些不願意打領帶的精英階層(men
who don』t wear ties)則無祖國;那些無法在全球經濟中支配自己命運的人更需要民族認同與民族國家。多元文化、認同、文明如何與單一經濟共存是世界性挑戰。
「全球化要具有人性面」,這是目前世界的共同呼籲,但全球化的人性面不是靠聯合國呼籲就能産生的,目前制約全球化黑暗面的只有這微弱的「反全球化」力量,這可能迫使政府與公司不得不增加全球化的人性面,特別是善待全球化中的少數者(minorities)問題。所謂少數者,指那些在全球化中最沒有競爭力的、最容易受到傷害的群體、邊緣化的最不發達國家與民族(族群、部落)、被排斥的人群、試圖保護自己的特性不受影響的團體與個體等等。(2000年10-11月稿)
注釋:
1 「反全球化」這個詞語何時出現,無從考證,它也許是西方主流媒體專橫而簡單的發明,具有相當的貶諷之意,它們把那些多少質疑甚至反對正統的「全球化」意識形態與推動全球化的政策(如美國、跨國公司與國際經濟體系代表的)的行爲都無端地描述爲反全球化(against
globalization)。抗議全球化的示威者和言論者很少使用「反全球化」一詞。很多情況下,在西方媒體與公衆爭論中,「反全球化」與「反經濟自由化」、「反全球資本主義」、 「反全球經濟」、「反自由貿易」、「反美國化」等等提法差不多。考慮到「反全球化「作爲一個術語已經大量流行,本文使用它,並從中立與客觀意義上理解它。
2 See Chua Lee Hoong, "The Other Asem: Voices go
unheard in the noise", Singapore: The Straits Times, November 5,
2000.
3 See http://www.destroyimf.org/
4 See http://www.essential.org/monitor/monitor.html
5 See http://www.agp.org/agp/index.html
6 See http://home.vicnet.net.au/%7Esocalt/
7 See http://www.greenpeace.org/
8 See Mahathir Mohamad, "A New Deal for Asia",
Malaysia: Pelanduk Publications, 1999, page 9.
9 See http://www.twnside.org.sg/
10 See Mahathir Mohamad, "A New Deal for Asia",
page 139.
11 有關這一點可參看美國《新聞週刊》在2000年9月IMF與WB年會前的特別報告《東方愛西方》(See
"East Loves West", Newsweek, September 25, 2000)
12 See "Anti-globalism masks a different reality:
Statism is weakening in France just as in other democratic
countries", The Asian Wall Street Journal", July 11, 2000.
13 轉引自Madeleine Bunting, "Protesters at Seattle
WTO meeting are no eco-nuts", Guardian News Service, The Jakarta
Post, November 30, 1999.
14 See "Citizen』s groups: the non-governmental order", London: http://www.economist.com/editorial/freeforall/current/sa5268.html
15
安南:《我們:聯合國人民》,聯合國:中文版,2000年4月3日。
16 其中一個成功是對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的《多邊投資協定》(Multilateral
Agreement on Investment)計劃的抵制。該多邊計劃要求爲跨國公司一切投資壁壘,曾被稱爲與貿易自由化相匹配的投資自由化協定。一時間,OECD各國出現了大批反該協定的(anti-MAI)組織與活動。1999年OECD知難而退,最終放棄了該計劃。
17
關於這方面的觀點很多,如《國際先驅論壇》專欄作家William
Pfaff評論到的那樣( "The West』s globalization drive is proving a massive failure",
See International Herald Tribune, September 29, 2000)
18 See Roger Burbach and William Robinson, "The Fin de
Siecle Debate: Globalization as Epochal Shift", Science and Society,
Spring 1999.
19 Center for Trade Policy Studies Director Brink Lindsey
指出,示威者譴責全球化是錯誤的,他們所攻擊的機構並不能爲他們厭惡的政策結果負責。見Cato
Daily Dispatch, "Anti-Globalization Protesters Take to the Streets
Again", September 26, 2000, See http://www.cato.org/dispatch/09-26-00d.html
20 See Martin Shaw, "The dead-end of anti-globalization
protest?", 2 May 2000, http://www.sussex.ac.uk/Users/hafa3/protest.htm
21 See Madeleine Bunting, "Protesters at Seattle WTO
meeting are no eco-nuts", Guardian News Service, The Jakarta Post,
November 30, 1999.
22
聯合國特別大會引用的數位不是反全球化運動與批評者提供的,而是世界銀行、基金組織、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等準備的。
23
美國一項調查顯示,家庭年收入越高越對全球化作積極評價,反之則多屬消極評價(Andrew
Kohut, "How Americans fell about globalization", The New York
Times, See The Indonesian Observer, December 6, 1999.
資料來源:http://www.pen123.net/readxrcon.asp?WDLSH=331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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