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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性器官佔領臺灣

卡維波  

曾刊載於【1996-12-23/聯合報/37版/聯合副刊】


最近剛出版的一份新聞週刊以「性器官佔領臺北」的封面標題來談幾件和生殖器名稱相關的事件。

第一個事件是最近有些廣告和歌曲的內容包含了「屌」、「屄」等生殖器的俗稱。另一個則是臺北市政府官員陳哲男講髒話的事件。有趣的是,新聞週刊的一篇評論把兩件事放在一塊,認為廣告中出現屌、屄等字眼是「上流人做的下流事」。緊接著,市議員就為此提出了質詢,認為這是在散播造成青少年沈淪的髒話邊緣文化 。

對這樣的立場,我十分的不同意。以下我要在本文說明兩點;第一,我雖然也反對以生殖器來罵人的髒話,但是我反對的原因不是因為這種髒話「下流」,而是因為它對性器官採取負面的評價,醜化了性器官,是一種情慾的壓迫。第二,生殖器之所以能用來罵人,是因為它是文化禁忌,如果我們希望大家今後不要用生殖器的名稱來罵人,那麼最有效的方法絕不是譴責這些名稱的出現,反而是讓屌、屄等字以沒有罵人的意含,大量的出現在公共領域中,例如,讓人人皆可以稀鬆平常的談論性事、指涉生殖器而無禁忌。

若要瞭解我的論點,首先必須明白,像「屌」這樣的字,未必就是「髒話」;是不是髒話,得要看上下文的脈絡,得要看是不是用來罵人的。


其次,如果有人說,不論是否髒話,一篇文章或廣告只要有屌、屄等字就是下流,那麼我們要問的是:為什麼指涉某個身體器官的語言會變成下流?而指涉其他器官的語言不會?更值得我們思考的是:為什麼醫生、性教育專家可以說「陰莖」「陰道」等而不被認為下流、不宜?

很明顯的,是我們的文化對性語言的管制,使得「屌屄」變成不雅的下流語言。這種對性語言的管制同時也是一種性的社會控制,因為談論性器官雖然是一種禁忌,但是醫生等「專家」卻有正當性來大談性事而不會被責難,他們可以獨佔談性的權力,因而壟斷對性的定義,並藉由對性的定義規範來控制性行為。說穿了,「性語言低俗下流不雅」的說法,只是不準大眾說性,以便管制大眾性行為的社會手段而已。可是我們也注意到,就像所有的社會控制一樣,弱勢者在其中更蒙其害。例如,青少年和婦女在談論性器官時,會比成人和男性蒙受更嚴厲的責難,因此也更容易受到成人和男性的控制支配。

有人可能認為,如果我們不管制生殖器語言,那麼就會造成三字經髒話的氾濫。這個錯誤看法其實完全不瞭解髒話的心理學。我們需要問:為什麼髒話三字經總是和「性(器官)」相關?為什麼性語言能夠罵人?換句話說,為什麼性語言會和敵意、仇恨、嫌惡相關連?還有,為什麼三字經會讓人覺得「罵得很爽」?

「很爽」,正是因為三字經把無意識中被壓抑的性直接表露出來,因而有了逾越道德倫常之爽快感。但是人們的道德意識又不容許這種直接的表露和逾越,因此便以憎恨、嫌惡、仇視這些和「爽」相矛盾的情感,來和性器官或性動作連結,以掩飾和偽裝自己逾越道德倫常的衝動。就是像這樣的心理運作,造成了三字經一方面可以罵人,一方面又覺得「爽」。(例如「肏你媽」則是對「肏我媽」這種亂倫衝動的再度偽裝反掩飾)。

由於三字經必須將憎恨及嫌惡與「性」相連結,故而強化了一般人對性事或性器官的歧視及嫌惡。三字經強調,「性」不是愉悅美妙及可讚賞的,而是醜陋卑下及可詛咒的,三字經的效果因此使性被敵意和疑懼所滲透。照這樣說來,三字經傷害了人們對「性」的正面感覺,而對於那些把性當作健康的娛樂、愉悅的嗜好的人,或者因為種種原因被視為和「性」相關的人(例如性工作者),三字經時時在傷害及侮辱他(她)們。此外,由於女人向來被視為性的對象,並且女人說性語言會遭到更大的責難,所以男人通常是髒話的定義者,這也使得髒話帶有強烈的性別色彩,並使得女人的性器官變成被辱罵的焦點。

如果性器官是個人人可說,沒有壓抑禁忌的名詞,那麼說屌屄幹肏等字時就不會再有踰越的快感,人們也就沒有心理原因再用這些字罵人了。
讓屄屄屌屌佔領臺灣吧!


附記:

1. 髒話心理學的最重要部份,不是解釋為什麼三字經讓人爽,因為大家都可猜到那是踰越禁忌;但是為什麼三字經會同時製造敵意、嫌惡、仇恨?這些情緒是和「爽」矛盾的,為什麼三字經能產生愛恨矛盾的情感?這才是需要被解釋的。本文則認為三字經的「恨」終究來說乃源自對性的歧視與壓迫(下詳),而三字經的愛恨矛盾則是弗洛伊德講的「改裝」心理運作機製造成的。

2. 當年李登輝總統宣佈郝柏村組閣時,首都早報在頭版登了一個大大的「幹」字,曾經引起不小爭議,有人認為民主應從不說「幹」開始,也有人認為三字經只是表達詛咒的口頭襌,不見得有侮辱任何人的意義。

可是,女性覺得三字經有侮辱的含意,這種主觀的感受不容否認;事實上,對許多女人而言,三字經甚至也構成一種性騷擾。
不過,為何性器官字眼會造成騷擾侮辱的效果呢?原因是屄屌性肏等字經常有負面的、令人反感的、甚至令人恐懼、仇恨、憎惡的意義,因此「讓屄屄屌屌佔領臺灣」就遠不如「讓書香書癡佔領臺灣」,「讓同性戀佔領臺灣」就不如「讓科學家佔領臺灣」。這種意義的建構絕非自然的,而是性壓迫的一部份。這種意義的建構正是壓迫性少數/性多元人的機制之一(「性少數/性多元」的女人包括了女同性戀、性工作者、被性侵害的女性受害者、淫婦、女性「變態」、和女性情慾主體--也就是追求真正性自主的女人:拒絕只作性客體或性對象,並且也要作性主體的女人)。換句話說,正是因為性被歧視、性多元被壓迫,所以性才是負面的,才會被利用來侮辱和騷擾女人。

因此,如果只是不準人們說「性」相關的字眼,並不能改變「性」的負面意義。只有消除性歧視和性壓迫才能使性字眼不能傷害女性。

消除性歧視和性壓迫的方法很多,從性語言著手也是方法之一。本文的主張「讓屄屄屌屌佔領臺灣」,就是藉由性字眼的另類出現而顛覆這些字眼的負面意義。這是因為性器官字眼的意義,就像所有字的意義一樣,乃是由這些字眼出現之脈絡(上下文)所決定的。易言之,不是在所有的脈絡下,屄屌等字必然會騷擾或侮辱女性;當這些字眼更普及的出現在一般日常脈絡時,或和正面事物連結時,就會逐漸改變或擴充其慣常的意義。相反的,禁止性字眼的出現,反而更深化了對這些字的禁忌,強化這些字的威力,對女性不利,也對性多元不利(一般人都知道三字經對女性不利,但三字經對性多元或性少數的不利更是幽微而廣泛)。

現在的問題是:如何在性器官語言的定義與詮釋上爭戰,以改變這個現況?即,改變屄屌性肏等字的意義為正面的(即屄屌這些字的意義變成在乍聽之下,就讓人直覺是好的,就像「書」、「科學」、「愛」等乍聽之下直覺為好的事)。

這個改變語言意義的策略的方向是什麼?如果策略是「女人與性多元自己不說屌屄性肏…」(或者,等到女人革命建國成功,有了政經權力之後云云,才能談性),那麼這不是爭戰,而是投降;它的背後是對這個爭戰、對說這些字眼的恐懼和無力。

我們可以理解,有些女人和性多元是寧願不碰這個問題的。因為過去和這些字的遭遇、和性的遭遇總是帶來恐懼、挫敗、輸賠,這是性/別壓迫社會常有的狀況──性/別弱勢通常是隻賠不賺的!
可是另方面,也有些女人和性多元在其區域性的脈絡裡,可以顛倒打敗賺賠的邏輯,可以用屌屄性肏等字而得力/得利。她們甚至可以說髒話、講三字經來反擊對方---她們的氣勢力量,在區域性的脈絡裡顛倒或再定義了這些用語的文化意義。

這些女人和性多元之所以不怕這些「性」字,是和她們的生存處境有關,和她們日日搏鬥的環境有關。她們不會是女教授、女學者這些體麵人士(這些體麵人士說了髒字,就會斯文掃地,喪失權力,這是社會對她們的紀律管制,和她們的私人勇氣無關)。另方面,說髒話開黃腔的女人多半可能是和男工頭鬥嘴的女工、賤女人、蹺家的太妹、風塵女人、三八女人、悍婦、「壞女人」…。

我們因此要向這些壞女人致敬、學習、發揚光大她們的另類語言實踐。

如果「好女人」這時不反省自己原已享受到的社會資源和光環,(而正是這些社會資源和光環,使這些好女人不能、不敢用屌屄性肏等字),反而在那邊說風涼話:「是否在複製模倣父權異性戀啦、是否會讓另一些女人(即,她們自己)受到另一種壓迫啦,云云」,那麼,我們必須指出這是一種上層女人想要繼續保有其資源和光環的權力策略。

我們堅持「壞女人」一定要先能進入性/別運動的領導階層,性/別運動必須有論述來榮耀妓女、女同志、女工、太妹、跨性別、女SM…。讓「壞女人」和別種女人取得平等的權力。從這個最赤裸裸的權力角度去思考我們需要什麼論述、或什麼論述策略才能立刻實際有效的賦予這些壞女人榮耀與權柄;其他的扯這些性底層女人後腿的玄虛花招,都是想保持現狀的煙幕彈而已。

滿口「屌屄幹肏爽」的女人、黃腔性笑話不離嘴的女人就是我們的女英雄、女聖人、婦運之光、女德之典範、母儀天下。

性/別解放的文化戰線因此就是在更大的範圍內,藉著各種策略(像《島嶼邊緣》的後正文或KUSO、或錯置脈絡等)來讓屌屄等字廣泛出現在公共論壇,卻沒有其慣常的主流意義,反而有顛覆主流的意義。例如,把「理性」改稱為「屄性」,或把虛詞用屌屄等字替換。這種用法並沒有遵循原來語言的規則,也因此不可能有什麼父權異性戀的含義。

如果有人說,我不管什麼脈絡,只要看到屄屌等字,我就受到傷害。這種情形是可能的。但這就好像有人說,她只要看到一對異性情侶熱情愛撫,或者兩個男的公然接吻,她就會被傷害到、或被性騷擾、很受不了。但是我們其他這些人不也被屌屄不能正當的充斥在公共領域的情況所日夜傷害嗎?(正如同同性戀被不能公開表達同性情慾所傷害一樣)。但是就像上文所分析的,屌屄正當的充斥在公共領域是徹底(radical)反擊性/別壓迫的重要策略,而且也是不同階層女人、或所謂好壞女人之間達成平等的重要策略。所以,我們要把屌屄的出現串連到新的抗爭脈絡去,而不是繼續禁止屌屄的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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