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終結性別政治──美國跨性別運動的開展

___何春蕤


 

 

(有關跨性別主體的初步討論,請看2000年3月17日第100期《破週報》中刊出本人的<叫我「跨性人」──跨性別主體與性別解放運動>一文,相關論點不在此重複。)


  性別主體的出線和自覺,總是在歷史過程和環境變遷中形成的;而改變社會的過程則少不了新性別主體的現身以及相關論述的發聲。這兩方面的同時互補互動,才形成了社會運動和社會劇變的契機。


  1967年,男變女變性人Christine Jorgensen描述自身於1950年代變性過程的自傳(Christine Jorgensen: A Personal Autobiography)出版,這個聳動的話題吸引了美國眾多媒體報導,也首度為大眾描繪了企圖變性的個體的無奈處境,並以個人的自述突破醫學體系在變性議題上的壟斷。此後,藉著變性手術醫師們的支持和正當化努力,有愈來愈多性別異類嘗試尋求法律方面的改革,以便讓他們更容易獲得各種改變身體性別表徵的手術,也更容易得到新的身分證明文件以更改其他相關的官方記錄,建立平順的日常生活。


  當時已經有一些小型的變裝者組織成立(例如Virginia “Charlies” Prince成立的異性戀反串者組織Society for the Second Self以及Tri Ess Sorority),開始向一般大眾介紹反串變裝,並且向性別邊緣主體提供協助和諮商。這些論述和自我描繪,多半強調變裝者和變性者其實和常人無異,在生活的其他方面是如何的「正常」,其改變性別外貌及身體的慾望傾向是多麼身不由己的「無奈」或「天生」或「內在真正自我的外在表現」,以獲得社會大眾同情的支援。這種論述策略和早期同性戀組織強調性向天生、人格正常以爭取同情的方式非常相似。


  除了Jorgensen的自傳之外,還有一些變性人以自我描述的


  經過1960-70年代性解放及女性主義的洗禮,1980年代女性主義運動就女性情慾所進行的尖銳辯論,以及1990年代酷兒運動的迎頭抗爭策略的激勵,身分認同運動的操作和自我定位有了極大的變化,上述傾向主流形態的運動策略也在新的身體政治中有了戲劇性的轉折。


  其中一個影響因素是整型科技的新近發展。過去由於整型科技的侷限,男變女手術比較容易成功,日後的生活和身體功能也比較容易適應,變性因此成為男性的人生選擇;但是時至1990年代,整型科技的擴大發展改善了身體器官的重建,使得愈來愈多的「女變男」(FTM)變性人成為可能。他們形成一個頗為可觀的社群,其高亢現身則直接挑戰到以「男變女」(MTF)為主的變性人群體的自我定位和運作原則,也複雜化了「變性」的文化和權力內涵,更使得女性主義原本認定變性是「男性陰謀滲透女人陣營」的說法站不住腳。


  另一個更為重要的因素則和女性主義陣營的歷史變化有關。1970年代後期,女性主義反性反色情團體在悲情中逐漸壯大,受到這種影響的女同志主義更在1980年代以堅壁清野的策略鞏固自身,為「質地不純」的雜種性別主體創造了緊縮的氛圍。1990年代中期在西方女同志陣營和女性主義團體中發生了幾次頗為惡劣的清理門戶,排擠「男變女」(MTF)的變性人加入,然而這樣的敵意卻更強化了變性女同志現身,自組運動團體的決心。


  第三個因素則和身體政治的發展有關。在女性主義性辯論中浮現的悅虐(S/M)團體以高亢的論述重塑悅虐的文化形象,而悅虐本來就常常包含對身體的精心模塑,以便改變個人身體的狀態或裝飾以取悅愛人或在性活動中助興。這種性愛口味的浮現擴散,為原本被當成人生重大決定的變性帶來新的可能意義:對新一代的變性人而言,變性不再是無奈的人生痛苦,也不再是變成另一性別時必須要完成的整套措施,而只是像穿耳洞、刺青一般,是主體主動積極改造自身形象時隨意選取的素材,是創造新的異類身體的具體行動(例如壯漢不但刺青或陽具入珠,也隆乳豐臀)。


  另外,在變性群體之外,還有三個主要變化:一、傾向性解放的女性主義提出了性少數的正當化論述,二、被同志團體排除的雙性戀者形成了自己的團體和刊物,三、酷兒運動針對官方對愛滋防治的有口無心進行了高亢的抗爭──這些運動的發展都為逐漸成形的「跨性別」群體注入了動力和願景。


  在這個脈絡中還有一些特別的事件激發了跨性別運動組織的動員。1991年女性主義者在密西根州舉辦的女性音樂營非常粗暴的趕走了一個想參加活動的變性者,結果使得抗議者在營外搭起自己的「變性營」(Camp Trans),也使得跨性別者對既有的性別解放運動絕望,決心舉出「跨性別」的性別解放旗幟。1992年Anne Ogborn在美國各大都市成立「跨性別國族」(Transgender Nation),1994年Riki Wilchins成立了「變性找碴」(Transexual Menace),這兩個組織都顯然採用了酷兒運動的高亢抗爭策略。


  跨性別運動的發展和幾件重要的事件直接相關。1993年除夕夜,跨性人布藍登.蒂娜(Brandon Teena)被殺,同志團體的回應是把這個案件當成女同志受害,而未能敏感的認識跨性人的特殊處境;這個現象於是激動了全國的跨性別組織及個人齊集Nebraska州法院,終於將跨性別議題推上了全國的媒體。此外,1995年跨性人泰拉.杭特(Tyra Hunter)在華盛頓特區遭車撞傷,但是當急救人員發現她竟然有乳房也有陰莖時立刻拒絕施救,導致她沒有多久就死亡。這個案子引發全國跨性別團體的抗議,更具體的凸顯了跨性別主體的特殊處境,指出了性別解放運動尚未關注的盲點。


  透過這幾個全美國知名的案件以及不少跨性人的現身說法,跨性別運動和理論齊頭並進。跨性人費雷思(Leslie Feinberg)的小說《藍調石牆T》(Stone Butch Blues)以及柏凱蒂(Kate Bornstein)的《性別壞份子》(Gender Outlaw)都為既有的性別運動團體帶來新的眼界:所有的性/別異類都同樣的受害於性/別壓迫,跨性人的處境和生命經驗,和男人婆、娘娘腔、CCGay或陽剛T有著太多共同點,所有的性/別異類在性/別壓迫的面前都屬於同一個生命的共同體。Billy Tipton


  跨性別運動也為西方同志運動帶來衝擊和進一步拓展的契機,將同性戀解放進一步酷兒化。過去跨性人常被一般人等同於同性戀,但又被主流同志所排斥;而跨性人的愛人──即跨性戀者──更處於隱形的狀態(正如同「婆」的認同與慾望不被看見一樣)。但是跨性別其實提供了同志一個新的性別認同,同志不再是男或女,而是跨性別。作為跨性人的同志,以及變性反串陰陽人等等,則成為新一波性別解放的主體。「跨」(trans)除了曖昧雜種的流動狀態外,也是超越與轉換的意思,性別解放運動最終當然就是超越/轉換性別的「跨性別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