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年三月二十八日零時起,臺北市的公娼制度正式走入歷史,同時意味著臺北市性產業全面地下化時代的開始。
從日據時代即存在的公娼戶,至今已有百年。隨著城市經濟發展的變遷,公娼館從早期摩肩擦踵的繁華,到近年來行人稀疏的沒落;公娼服務的對象,也隨之從高級仕紳,轉變成以勞動階層為主。
而就在公娼館因為法令的限制,在新興的性產業競爭中逐漸被邊緣化,公娼們也漸漸年華老去的時候,一場抗爭激發出了她們生命的能量。一九九七年,臺北市因府會政黨鬥爭,倉促廢娼,公娼淪為政治犧牲品;在支援團體的協助下,公娼們勇敢地站出來爭取自己的權益,最終得到兩年的緩衝,也使得臺灣社會首次正視性工作者、與性產業進行對話。
在公娼即將從歷史中消逝的當下,「日日春關懷互助協會」邀請大家一起來認識公娼,回顧過去一百年公娼的興衰史,解讀城市與性產業的關係;呈現資深攝影名家寫實的鏡頭;並與公共電視臺共同製作公娼紀錄片。聯副首刊真摯的報導〈慾望‧力量‧靈魂的撫慰〉,讓大家瞭解你所不知的生命的故事。
(編者)
前言
帶年輕學生去公娼館做訪談,男生喃喃地說:「沒想到臺北市有這種地方!」女孩的害怕則寫在臉上:「會不會被暗巷的醉酒流浪漢侵犯?」、「待在點著紅燈的房裡,有點怕怕的!」
好奇與恐懼,是許多人對「公娼/公娼館」的第一印象。
而我們卻在公娼館看到鄰居推著嬰兒車進進出出,自在地說笑;聽公娼片片段段述說著自己過去的經歷,和對人生獨特的看法。因為接觸而瞭解,於是可以從好奇與恐懼之外的角度來看待公娼,這個古老的產業,作為城市記憶的一部分。
這些,都是真實的事件。
身穿旗袍、
腳踏高跟鞋的
時髦公娼
王阿姨在大同區待了四十多年,輾轉在幾家不同的娼館做管理。她的工作包括管理牌子(收錢)、打掃整理,還要照顧小姐們的三餐。
提起過去娼館興盛時期的景況,她有點感慨。民國四十幾年的光復初期,歸綏街兩旁都是娼館。單號那面娼館比較大間,一樓是休息的地方,二樓則是可以喝酒吃菜的「酒番」。有些娼館門口會有年輕小夥子在外面招攬客人,也跑腿幫忙給客人送酒菜。酒番也有陪侍的小姐,通常客人在樓上吃飽喝足後,就會下來,到一樓的娼館點小姐。
那時候,歸綏街入夜後總是熱鬧非凡,持續到清晨。幾乎每家的公娼館都是門庭若市,小姐一整個晚上接客都接不停。和老闆的分帳方式,跟現在一樣,也是三七分,老闆三,小姐七。
那時的公娼館有分為甲級和乙級、丙級,王阿姨工作的甲級娼館一節要四十元,乙級、丙級較便宜。王阿姨說,以當時的物價來比較的話,那時陽春麵一碗才約一塊五!所以對一般市井小民來說,其實是蠻昂貴的花費。後來大概是以一年十塊左右的幅度在漲價,到今天,所有的公娼館都是一節十五分鐘一千元。
不過甲級的小姐比較講究,大家會找裁縫師傅來,訂做樣式一致的旗袍。大家就會講好,今天要穿什麼樣子的衣服、配什麼皮鞋(那時高跟皮鞋可是時髦的高級品),一字排開,整齊又美觀!小姐也都年輕漂亮。而乙級的則較為隨便,還會穿著拖鞋。
在阿姨的印象中,大部分的小姐是本省人,從宜蘭東部和南部上來的都有。而會去甲級消費的客人,外省人較多,大都是三、四十歲以上的;還有由三七仔帶來的日本人和香港人觀光客。說著說著,她翻出了一堆和以前小姐們合照的相片,哪一個小姐在幾號(門牌號碼)娼館做了多久,哪個是當時的紅牌。她說這幾個小姐,現在也和她一樣,都做阿媽了吧。
紳士、易裝者
和新郎
阿秀身型苗條,有雙纖細的美腿。她心目中的好客人,是比較「紳士」的,不會亂摸,會尊重她的。偶爾有客人會時間還沒到,很快就做完,但是還會多給一些、兩節、三節的錢,可是據阿秀說,這種客人是少之又少。
天氣冷,身上衣服穿穿脫脫不會很容易感冒嗎?阿秀說,有時候天氣真的很冷,也有客人會很體貼,叫她不用脫了。「也有那種年紀很大的,冬天怕冷,衣服都穿好幾層,」她指指床尾牆上的一排掛勾,「這一整排都還不夠掛啦!免笑,真的是這樣。年紀大,動作又慢,衣服又多,光是脫就要脫很久,我就乾脆跟他講,叫他慢慢脫,我待會再進來……」
「我碰過一個客人,他手裡提一個皮箱,進來打開一看,統統都是女人的東西。他也一樣買時間哦,可是不打炮,就是躺在床上,叫你幫他化妝啊,帶女人的假髮啊,裝扮得很妖艷這樣,然後起來在這裡(房裡)走來走去,要你欣賞。」
「還有一個客人,來的時候也是帶好大一個皮箱。它裡面是一件紗做的,像新娘服那樣的衣服,他就要我穿上新娘服,在房裡走一走給他看,就有點像是啊,我是他的新娘這樣。他會打炮,大概五、六十歲左右。以前偶爾會來,但是我已經好幾年沒有看過他了。」有沒有問過那個客人,為什麼要這樣做?阿秀猶豫了一下,搖搖頭,只說至少六、七年沒有再看見他了。
一起去參加阿扁
「與市民有約」
年過中年的公娼阿姨,生活世界或許單純、教育程度或許不高,但面臨險境戰鬥的膽識與魄力,卻讓人讚佩。
一天下午,阿扁市長到大同區進行「與市民有約」的例行活動,當著如臨大敵、深怕公娼再次以「娼影行動」突擊阿扁現場的警察面前,公娼一副雷霆萬鈞、氣勢磅◆的氣派,打著手機指揮:「第二隊先暫停不動!第三隊等我回音……」警察好說歹說,拜託公娼取消今天抗爭行動,不然,退一步,告訴警察今天出動多少人,讓警察好交差。
其實這一場,公娼早已開會決定今天不衝阿扁現場,因此也只有出動二三個人,公娼阿姨們不過是跟警察演戲,做個人情給管區。
這場行動,至今讓阿姨們說起來仍是神采飛揚,因為這是她們從一個抗爭新手,到成功地獨力策畫全域性達到目標的行動。「我們真的很厲害,實在很好笑……,他們怎麼那麼怕我們……」怡梅她們總是熱烈◆述帶著幾分好意。
當瞭解這些女人,如何在困苦的家庭中犧牲自己擔起家計,又如何走過婚姻挫敗,激烈肉搏般地贏回自己的尊嚴後,你就不難理解,她們能成為這場戰役中的「戰鬥」的基調、本事,根本是這多舛人生淬鍊出來的。
乳房與抗爭
麗君阿姨,大同公娼自治會的榮譽副會長,在街頭跟女性市民短兵相接尖銳對話的女將。「榮譽副會長」,是公娼姐妹對麗君阿姨的感謝與感佩。
抗爭一開始,阿姨就說她很幸運,阿扁廢娼時,她的房貸和會錢都結清了。(這就叫幸運嗎?)她站出來是為了其他眾姐妹。阿姨找我們去她家吃飯,說:「我請你們來我家做客,是要讓你們知道,我們做這行的人家裡很普通,跟別人都一樣,沒什麼特別的。」後來近二百場抗爭行動,阿姨是出席率最高的人,任何大大小小座談或訪問或媒體出現,她從不拒絕,為了緩衝她確實付出許多。
跟阿姨一起泡溫泉,她就會害羞又得意地讓我們「欣賞」她的胸部,乳房渾圓且豐滿、乳頭像少女的粉紅。可是拍Play
Boy裸照的那個下午,更衣室的鏡子前,她拉我的手去摸她的右胸,有個硬塊。
催她去做檢查。在抗爭成功得到緩衝後,知道是乳癌,必須切除。緩衝的感謝記者會上,阿姨說自己一路走來,雖然早就感覺不對勁,因為抗爭沒結果,也就一直拖著沒有去面對與處理;現在抗爭成功了,她覺得很高興,但同時也很難過不能跟姐妹同享勝利的果實。
聽到阿姨說的話,姐妹們的淚不由得從公娼帽下的眼裡,不停地流下來……
公娼的專業
民國八十九年六月底,一個平常的夜晚,大同區公娼自治會卻接到一通很不平常的電話。電話那頭,是高等法院某法官的助理。助理說,有個強暴案正在審理,希望可以藉助公娼的專業。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有位女子到法院控告有位男性強暴她,而男性不承認。法官在隔離審問時,詢問女子可記得該名男性有何身體特徵,女子說,沒有。法官再轉而問男性,男性說,他的生殖器有入珠,特徵明顯,如果女子說不出來顯然是女子說謊。為了判定誰是誰非,法官助理很客氣地請問,公娼一定經常遇到各式各樣的客人,是否可以請公娼從專業經驗上回答,有沒有入珠到底是否可從外觀看出,或性交、口交時分辨出來?
為了這個請託,我跑了大同五家公娼館,發現這個問題對她們而言果然易如反掌,因為她們都有這樣的經驗。於是大家很熱心地提供各種經驗資料,包括入珠男性勃起前和勃起後的外觀上有何差異,與入珠男性性交時產生的疼痛會因入珠數目多寡、入珠位置、插入時間而有什麼樣的分別……。
後來法官助理告訴我,當法官見到迴文時有多驚訝:「原來公娼在這方面的經驗確實豐富到形成一種專業!」
公娼與娼館老闆
的關係
不知道為什麼,在中國的各種文化素材裡,娼館的老闆,不,要叫「老鴇」,一直都是十惡不赦的吸血鬼。然而,跟公娼接觸之後,我聽到看到許多老闆對待小姐的方式,有的老闆確實很惡質,有的老闆卻很照顧小姐。
惡老闆會有報應。真真的老闆就是一個很典型的惡老闆。真真十四、五歲時,就因為父親從貨車上摔下來,亟需一筆龐大的醫藥費而從娼。當時家裡跟老闆先預支了一大筆錢,然後約定真真進入娼館兩年內的收入全歸老闆所有。那個老闆幾乎是盡其所能地剝削小姐,幫未發育完全的小姐施打荷爾蒙,一天只給一頓飯,吃不飽也穿不暖,連生病了都因為怕小姐會趁看醫生時偷跑掉,而不準小姐去醫院,只叫藥房的老闆來幫小姐打點滴吃藥。
面對如此惡形惡狀的老闆,真真雖然無法逃掉,但她也不願跟這樣的老闆同流合污。因此,當真真的約期到期之時,真真的老闆叫她回臺東老家招攬其他少女來娼館賣淫,她完全不願意,甚至當老闆以邀真真合夥來利誘時,她還是堅定地拒絕了。
現在和真真聊起過去的老闆,她會說:「這種人喔,有報應啦,最後還不是病死在床上,還禍延子孫!」
菁菁和阿玉姨又是另外一種典型。
菁菁養了十年的狗兒去世了,狗兒叫「阿乖」,早在過世前半年就開始生病,一生病,菁菁就帶牠去給獸醫看,打針、看護,花了很多錢。一天,來上班前,菁菁還帶阿乖去公園「吸土氣」,想讓阿乖舒服一點;一進店裡,卻馬上接到小女兒的電話,說阿乖死了!
菁菁頓時放聲大哭,我在旁邊也被她的哭聲引得淚從中來。
沒想到,菁菁大哭稍歇之後,第一個動作竟然是去隔壁的老闆家找老闆:
「阿玉姨!我的阿乖死了啦,你說要怎麼處理?」
阿玉姨連忙探出頭來說:
「你就打◆◆電話問,那裡有幫狗火化的地方,那邊的老闆就會開車來幫你把狗載去火化,再把骨灰留給你作紀念啦!」
那次的經驗讓我深刻地感覺到阿玉姨在菁菁生活裡扮演的重要角色。後來,菁菁也曾跟我提到,上班這麼多年來,總是阿玉姨教她要怎麼運用錢財(標會、儲蓄……),也是阿玉姨教她「利息」怎麼算,「循環利息」又是怎麼回事;甚至於,阿玉姨還會提醒她,如果需要借貸,不要跟◆◆借,因為利息太高劃不來。阿玉姨和菁菁的關係,套句菁菁自己的話——
「其實我是很受阿玉姨照顧的。」(上)
【2001-03-24/聯合報/37版/聯合副刊】
政治叢林下的芻狗
(攝影家林柏樑口述)
拍攝公娼的記錄工作,是我從事攝影工作以來感到最困難和挫折的一次。
剛開始接下這任務的時候,我還滿心憧憬的想,真希望記錄她們的生活:她們和子女的互動、和鄰居的互動、工作的樣子……,然而,當我去了四五趟公娼館,發現她們連背影都怕被別人認出來,我才終於體認到社會的污名是多麼巨大的陰影,重重的壓在她們身上。本來,我還想——「那就來個『區域性』的攝影展好了」——既然社會的壓力讓她們無法現身,那就拍區域性的肢體吧!沒想到,連區域性的肢體也無法如願。公娼會說:「我兒子今天還有看到我穿這件衣服呢!」或是「我的身形比較特別,萬一被女兒的婆家看到,會逼她們離婚啦!」意識到曝光會造成她們「家破人亡」的慘劇,我在影像上的處理也特別小心,若不是焦點模糊,就是用門前的欄桿將她們的臉遮住。最後,這樣的處理終於得到她們對我的信任,才在我去了十趟拍了近百幅照片之後,留下一、二十幀具有見證性的照片。
然而,這正是我感到不解之處。接觸公娼的過程讓我認識到她們跟一般市井小民沒兩樣,直爽可愛,可是,不管我們聊得多麼高興,相處得多麼愉快,只要一看到相機,就會讓她們緊張得喘不過氣來。為什麼這個社會要給她們那麼大的壓力?我看到鄰居和她們的相處也都十分平常自然,她們的工作環境裡也沒有黑道或惡老闆的壓迫,如果是這樣,為什麼當年臺北市政府和議會要決定廢娼?她們的存在到底妨礙到誰?
二十幾年來,我個人拍攝的對象以常民百姓的生活習俗為主,長年的觀察和相處,深深覺得民間百姓似乎深受道家的影響——接近人本主義——講求務實和隨遇而安,一旦人生遭逢困境,一方面尋求宗教的安慰,再則只有認命;而道士也可以結婚生子,不像佛家講求絕對的超脫和禁慾。而受儒家影響的讀書人,大都以尋求功名為一生的目標,追求仕途之前只讀書而不問世事,通過科舉之後不知民生疾苦就開始當官,總是以書本上抽像的理論在管理社會,這樣的官僚體系經過千百年後,還殘存在當今的臺灣民主社會,所以在上位的社會精英才會以廢公娼對付不肖議員的責難。如此鋸箭式的政策,明眼人都知道只會導致娼妓更難以管理,衍生更多的社會問題。
與輕忽人命的官僚相比,前公娼自救會副會長麗君女士的大度與無私更顯得難得。她為了公理與正義不顧自身癌癥的危機,為公娼姐妹的緩衝兩年對抗整個社會,是我在長達三、四個月的攝影工作過程中,特別感動的。然而,老公娼竟然比所謂的社會精英更像一個「人」,也令我感到荒謬!沒錯,這正是我們的時代,一個是非價值混亂、不公不義的時代!(下)
【2001-03-25/聯合報/37版/聯合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