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迷幻藥：細讀婦女版

【這是何春蕤還在做研究生時的女性主義文化分析習作。1986年8月先以筆名「廖虹英」發表於黨外雜誌《前進》第五期，89-92頁，標題是〈女人的鴉片煙：細讀婦女版〉。但是因為文字遭到刪改，所以一年後以筆名「樓亮」再度發表，刊登於海外的黨外雜誌 《台灣與世界》，1987年6月號：17-19頁。使用筆名，很重要的原因當然是迴避戒嚴時期的言論檢查。收入《為什麼他們不告訴妳：性政治入門》，台北：方智，1990年，136-144頁。該文之pdf檔在此提供】

每天打開報紙，有人詳讀國內外軍機大事，有人猛啃體育新聞，有人沈緬於武俠小說之中，有人翻找彩色的影劇版，看看影歌星們又捲入了什麼感情糾紛。一份報紙的十幾個版面各依不同的內容分類，配合讀者不同的興趣，但是其中有一個版面卻是按照讀者的性別來設計的，那便是所謂的「婦女版」，其訴求的讀者群是女性，連為婦女版寫文章的作者群也絕大多數是女性。

首先引起我們注意的是，沒有一個報紙有「男士版」專為男性們解決日常生活中的困擾或提供消遣性的閱讀，但是幾乎每一個大報都有專為婦女所設的「婦女版」。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情形？是不是在性別歧視的社會中，做為傳播意識型態工具的報紙果真一反常態地為女性的福利「好心的」提供服務？且讓我們對「婦女版」的內容加以仔細探討，以了解其背後隱涵的意識型態吧！

女人存在的意義由男人世界決定

通常婦女版也稱「家庭版」，單單就這兩個名稱的互通性便可以看出它的基本觀念──女人與家庭是一體的，不可分的，女人的世界便是家庭。

婦女版的內容一般來說有兩大類：實際生活指南方面，包涵的範圍很廣，由最起碼的食譜、化粧術、家事心得、室內佈置，到教育子女的方式，都在其內。為未婚女性預備的則是「如何判斷你的男友是哪一種男人」及「怎麼知道他愛不愛你」，已婚女性則有各行各家提供的內線消息，以「挽住丈夫的心」及「教三歲至五歲的孩童識字」。基本上來說，這些指南的目標在教導女性如何成為及做好家庭主婦。

婦女版的另一大類內容則以軟性的散文及短篇故事為主，主題不外是對童年的回憶、慈母（父）頌、感情領域中的經驗、「我的老公」等等，幾乎是純感性的吐露，絕少理性分析或新知識的引介（與家務有關的除外）。總而觀之，這些軟性文章的安排顯示了編者對讀者的預估及期望──女性生活中以感性為重，嚴肅性、知識性的主題是不屬於婦女版的。

婦女版的內容及編排很清楚地反映出性別歧視社會的典型意識型態──女人是為男人存在的，是所謂的邊際人。女人講究化粧、美容、儀態，是為了吸引男人選擇她為成家的伴侶；女人學各式各樣的菜譜，更換家中的佈置，把家中整理得井井有條，不為別的，是為了使男人沒有「後顧之憂」，可以專心事業發展，而在感恩之餘，不尋求外遇，以免危及女人的「終身依靠」。

就連女人的感性世界也是由親情、愛情、童年、子女為重心，完全沒有考慮到自身的潛能和發展，或自己做為一個完整的人所應有的成長權利。在婦女版常見的一些文章雖描述女性內心的某些掙扎與覺醒，但結論卻多半是要女人以家庭為重、事業為輕，或女人應以婚姻第一，個人感情次要。這一切的訊息都在告訴女人：她的世界建基在男人的世界上，她存在的意義也因此以是否能在男性生活中掙一席「有用」之地為決定原則。

「犧牲自我」是女性最崇高的美德

為這些壓抑女性自我的意識型態推波助瀾的則是婦女版上常見的一些理想化或「常識型」的說法：「每一個偉大的男人背後都有一個女人」，因此女人在男人背後的支撐力是神奇的、可貴的，即使必須犧牲自身的可能發展，為了愛，那也是值得的。「男人是女人生命的全部，女人只是男人生命中的一部分」，因此要為自己在男人生命中可以占得的一席之地知足，全心全意為自己的男人，要抹煞自我，為他犧牲，為他而活。

總而言之，「犧牲自我」是女性最崇高的美德。在這些「崇高理想」和「人生真理」的薰陶之下，女人不但接受男人分配給她的邊緣從屬地位，並且甘之若飴，引以為傲，正如基督所謂「她的十字架成就了她的榮耀」。問題是：如果為愛犧牲是偉大的，為什麼男人從不考慮為女人犧牲，做女人背後的支柱？在這裡的主客地位區別是顯而易見的。

女人的附庸地位還可以由婦女版的其他部份看出端倪來。婦女版中常有人提供建議，幫助女人討丈夫的歡心，說是不要做黃臉婆，應常注意儀態，以吸引丈夫的注意；做好吃的菜，抓住丈夫的肚皮便抓住了他的心。但在任何版面中從沒有出現過文章教導男人如何注意自己的外表，以免太太厭倦而紅杏出牆，或教男人如何挽住太太的心。在這裡隱含的訊息是：女人一旦結了婚便篤定了，只能努力抓住長期飯票，而男人則是獨立自主，自給自足的，不須要考慮女人的需要，由此可見男女之間的主從關係。

婦女版中針對未婚女性興趣的文章多半以內行人的口吻分析男人為某幾類，試圖教導女性如何辨別男人誠意的真假，以及某種男人做為婚姻對象之利弊，同類型的文章卻從未在男性讀者的領域中出現過。這很明白的顯示，男人的世界對女人來說是神秘而不可知的，女人只能仰視而不敢奢望完全了解，因此才需要過來人的指點。反過來說，女人的世界對男人來說是一眼看穿，膚淺瑣碎的，反正她們的世界中以吃穿及結婚為主，再加上這社會裡的一切政經法律及道德規範都對男性有利，造成男性奇貨可居，即使對女性一無所知，仍然找得到老婆，何必多花費心機？男女兩個世界的優劣高下在此立刻可見。

婦女版是女人的鴉片煙

婦女版的另一特色是有相術算命之類的文章，似乎女人必須有這些「外力」之助，才能比較有信心應付眼前的現實與不可知的未來。女人由於經濟上的弱勢和意識型態灌輸軟弱觀念而產生的缺乏自信及無力無助感，由此可見一斑。

總之，婦女版提供給女性的訊息是；女人是弱者，她所面對的是一個高深不可測、充滿困難和危險的男性世界，而她本身必須犧牲自我，刻意塑造成討男性歡心的形象，才有可能靠著男性的力量，在他的世界中謀得一席寄居之地。

按道理來說，女人和男人一樣是人，他們分享同一現實，因此應同樣地有能力主宰他們所處的整個世界。但是事實上在我們的社會裡，女人的世界和男人的世界是分開的，截然不同的。「男主外，女主內」，女人的世界因此是侷限在家庭中的，她與整個社會的權力結構脫節，與時代的脈動、歷史的洪流無關。這基本上是一種政治壓迫，只不過被主宰集團的意識型態工作掩蓋了而已，而現實世界中的這種政治壓迫，正反映在婦女版的軟性文章及其他內容中。換句話說，婦女版反映出女性是生活在一個與現實世界隔絕的虛幻世界中。

女人看婦女版時看見的是，沒有政治、經濟、社會的現實，只有回顧過去童年的經驗，思念親情的溫暖，憧憬或緬懷愛情的滋味，描述家庭生活的甘苦，及她的角色中包含的各種瑣碎家務。社會要她以為這就是她的世界的全部內容，要她以為她應該理所當然地不管政經現實而專心家務。不但如此，雖然她的世界侷限在整個人類世界的一小部分內，與決策的權力結構隔開，她周遭的意識型態卻告訴她，那才是人類世界中最偉大的──愛和犧牲，要她在那幻覺的偉大中繼續為別人(男人)服務，抹煞自我。這個意識型態告訴她，她那「偉大」的領域是超越現實的，是不受時間空間影響的，乃屬於永恆的價值。

它更間接的告訴女人，她所能控制的世界存在於形上學的境界中，是另一種天國，而婦女版的內容正刻劃且這想像的「偉大」世界及女人身處其中的「偉大」使命與成就。就這個角度來看，婦女版是女人的鴉片煙，它使女人像吃了迷幻藥似的，與現實世界隔絕，在幻覺世界中因自命作了偉大犧牲及貢獻而耽溺於不真實的、片面的滿足。

女性不必有深入思考或分析能力

但是，由另一個角度來看，婦女版的軟性文章同時也是對男性為主的世界所作的輕聲抗議。女人在婦女版中表達的嘆息及情感昇華正是她們在與現實世界隔絕後的唯一抗議方式，藉著這個設計來塑造和壓迫女性的工具表達她們的痛苦與自慰。這個虛幻世界中的成就感，固然是女人唯一的（即使是虛幻的）安慰，但這個虛幻世界中的苦難呻吟正是現實世界中女人所受苦難的反映。婦女版的世界是瑣碎的，侷限的，正因為婦女的現實世界是瑣碎的，侷限的。

可惜的是，這種消極的抗議只不過把女人陷在更深的泥淖中，因自憐、自滿、或「知足」而沒有更積極的驅除這個虛幻的世界，向男性至上的社會制度挑戰。

當然有時婦女版亦表現出某一程度的前進性，偶而也介紹婦女就業的情況、各國婦女運動的近況、成功的婦女典型等等，可是很多這類文章的前進性只是表面的、不實際的與有限度的。對婦女就業及各種運動的報導多半著重不關痛癢的統計數字及描述，而沒有提供挑戰或批判性的分析。讀者看完了這些蜻蜓點水式的文章，只不過多得到一些統計數字或平鋪直敘的「客觀知識」，卻不能把主體捲入到情境裡，加以反省和思考，這當然又顯示出為女性寫作的作者的預期──女性不必（或者根本不能）作深入的思考或分析，更不用提自省式的批判、制度性的詰難等，只消給女人一些起碼的新知，讓她們「文化美容」一番就好了。

對成功婦女典型的報導則多半顯示她們如何「家庭與事業兼顧」，好像家庭是女人本份的職責，若能在事業上有成，實屬難能可貴。若是女人在事業上有成但因此未盡家庭之責或造成家庭不和甚至破碎，她便不能作為榜樣。只要比較介紹傑出男性和傑出女性的文章，就可以看出其中的雙重標準。總之，婦女版的前進性多半是小腳放大式的，徒有前進的外貌，而無前進的實際。

政經制度不變革  婦女歧視不可能消滅

由以上的敘述，我們可以看見婦女版所涵含的意識型態。基本上來說，它是缺乏反省的，為性別歧視社會服務的，是壓迫女性的工具。

作為對現實的反映及抗議，婦女版的存在是必然的。在造成「婦女版」的現實歷史條件沒有改變以前，婦女版必然會擔負著一定的歷史功用及角色，因此，我們應該用歷史的、同情的態度對待婦女版的存在；也因為如此，對新女性主義者的真正問題絕不是婦女版的存廢，而是如何把婦女版轉化成為女性謀求真正福利興權利，前進的、批判的、自省的媒介。更進一步說，婦女版內容的革命固然刻不容緩，重要的是，我們必須認清，正本清源之道還在於政經制度的變革；不廢去現實世界裡歧視婦女的根源，婦女版的歧視就不可能消滅。

轉載本文請保留網頁註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