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1989年11月25日何春蕤發表在《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上的文章,也是比較早年涉入性與政治議題的文章。許曉丹是東海大學歷史系畢業,曾經當過老師、人體模特兒、畫家與服裝設計師等工作,以在《迴旋夢裡的女人》中裸身演出被控妨害風化罪,一炮而紅。許曉丹懂得選民心理,猛攻對手政治上的操守,自己則充分利用媒體的力量,暗示選民:道德操守上的缺陷遠比看的到的裸體來的嚴重。最後她雖然高票落選,可是已經為台灣民主的歷史創下了一個另類先例】
1989年選戰不熱,文宣上的字眼卻愈來愈熱。許曉丹在高雄選區提出「兩點建議」,要求候選人協議絕不買票等等;這帶有顏色的「兩點」建議本來是個語言上的雙關語遊戲,不想卻引來許的對手(男性)候選人的反擊,公開宣傳要在政見發表會上「掀開許曉丹的中央擋布」,給許曉丹「一條」答案,海報漫畫上則是幾近全裸的許驚惶地用手護住身上最後一塊布。
報導此事的報紙記者稱此海報「低俗而無內容」,顯然是認為這張海報只不過沒水準而已。可是,事實上這張海報不但對女性是極大的侮辱,而且也暴露出政治背後的強大男性霸權真相。
我們姑且不論許曉丹參選的動機為何,其政見內容如何(事實上人人皆知政見與施政成效沒有任何直接關聯),單就許參選前後的戰略而言,她的裸體行為當然是為了造勢打知名度,可是這個「勢」也只有在一個性禁忌眾多的男性霸權社會中才造得成,要是裸露女體不是禁忌,要是裸露女體不會動搖男性為主的世界,那麼許脫得再乾淨也不會引發任何反應。
換句話說,許的裸體所產生的效果並非如她自己所言,要以裸露來「一件件脫掉執政黨的偽裝」,也不是象徵性地以無遮掩的軀體,突顯當今政壇的暗盤與假相。她的裸體之所以能產生衝激,仍在於她打破了男性霸權對女性身體的社會規範,她在不容許裸露軀體之場合脫下了衣服。
許的挑戰固然可能對父權體制產生某一程度的影響(也許女性內化了的性壓抑得到一些抒解?也許女體不再是什麼神秘的、需要男性管制其展現的東西?),但是由於這個戰略是利用父權體制的邏輯來達成其揭露的效果,它也極其可能引發反作用。男人可能趁機免費享受窺視女體的快感,因而更強化他們對女體的某些既定成見;男人也可能利用許的形象繼續對其他女性進行道德教化,恐嚇她們不要自降身價如許;男人更可能在充分支持許脫衣之後,轉而以選票支持他人,使許身票兩失。
女性戰略的模稜兩可效果,也正是許多女性主義者不願面對的難題。
不管這個戰略可能帶來什麼好與不好的後果,有一件事是不能忽略的︰許的裸體戰略已引動了父權體制中的某一部份做出反應,在上述其對手之宣傳海報中,便自行暴露出父權體制對女性的威脅、壓迫與暴力。
許雖暴露,但她裸露的是自己的身體,她喊出的口號不是要以雙乳壓死天下男人,而是向政治體制挑戰。可是對手的反應卻是用男性(一向被描繪為)強大的、有攻擊性的、可怕的性器官,來和只有「中央擋布」可自衛的許「大戰」(海報上用語)。這不是很奇怪嗎?為什麼許對政治體制的挑戰會被對手看成男女戰爭呢?
其實,這個中的玄虛正在於:許攻擊的政治體制終究是有性別的,而且是個男性的政治體制。
海報中的「一條」是關鍵所在。在我們的歷史社會環境內,男性的心理、行為,甚至其政治體制都環繞著陽具這個象徵發展,展現出「一條」的形式,權力在一個上下階層化的架構上,層層集中,把散漫的、多元的、差異的,壓抑為一,這個「一條」的象徵正是男人自豪的權利根源。海報的「一條」隱喻恰恰地顯露了體制的性別本相。性別的政治揭露了政治的性別。
這個「一條」的意象海報雖未明言,但是就女性讀者來看,卻是明擺著「強姦」的訊息,特別是海報上有許的全身,唯一缺席的是對手的「一條」,但是,這未露面的「一條」卻散發出強烈的威脅性,許面上的驚惶即已斷的中央檔布繫帶都指向一個即將來到的強大攻擊。這充滿威脅性的意象對女性讀者來說,是一個極大的侮辱與恐嚇。
或許有人說︰「誰叫許要裸露在先?她是自找的。」這種常見的說詞的含意是︰如果有一個女人敢特立獨行(穿著不像其他女人一樣保守),那麼男性出於某種受威脅後產生的挫折感是有正當理由強暴她的。這種說詞之荒謬可用一個例子來說明:許曉丹的競選對手已擁證券公司與建設公司董事長頭銜,在高雄市是公認的金牛,他自己也公開說有錢無罪,那麼,許可不可以搶劫或勒索他,然後說:「你自找的,誰叫你有錢呢?」
這種「自找的」講法,其實都是強勢者為己身的壓迫性作為所找的「正當」理由。可悲的是,被欺壓者也常接受這套說詞,因此有些無殼蝸牛自怨不夠努力,有些殘障者自恨沒有健全肢體,而有些女人則自責或責備其他女人不應享受穿著的自由。
許的裸露策略會有何成果,見仁見智,但是這張侮辱女性的海報卻再度展示了男性強權的自滿、自得、自喜。不過,男性沙文主義此時的笑聲恐怕也不是最後的笑聲,在一條對抗三點的漫長男女戰爭裡,「一條」最後也只是性歷史長河裡的一個「小不點」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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