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1992年12月9日在中國時報人間副刊發表的短文。收入《不同國女人》,台北:自立晚報,1994年,79-80頁。本文之pdf檔在此】
學過木工的鄰居決心自己動手將二樓後面的一間小屋釘成和式地板,以便把住在一樓前院的一雙小兒女遷到安靜的後院,砰砰地釘了一個星期之後終於完工。我問小兒女感覺如何,他們都說很喜歡,我接著問,有沒有感謝爸媽的辛苦,小男孩卻斬釘截鐵地說:「只有爸爸出力。」媽媽在一旁很委屈的說:「難道我沒有幫忙嗎?」小兒子說:「只有最後一天才有幫一點點。」
做為緊鄰的我當然聽得見他爸爸每天下班後在二樓不停的砰砰聲,有時甚至到晚上十點才休兵,對他的辛苦我一點也不懷疑,但是,聽見他兒子這樣分配成就及功勞,我卻無法忘記鄰居太太在過去那段日子中尖銳的喊叫:「基亭,吃飯了!」「基亭,洗澡吧!」「基亭,電話!」我甚至懷疑,如果鄰居太太沒有做飯、沒有照顧在學的兒女做功課、沒有收拾換洗的衣物、沒有鬧鐘般地替家中維持起居的程序,那麼,鄰居先生哪來那種無後顧之憂的衝勁與執著去釘地板呢?可是,就連在日日共處的兒女眼中,爸爸的「成就與功勞」才是手摸得到的、證據確鑿的,而媽媽所做的一切都是透明的,只有那最後一天替爸爸搬幾塊木板才算得上有功勞。
家庭分工的評估往往都是這樣的。那些日常的、維持性的工作總得不到重視或感恩,因為它們就像每刻呼吸的空氣一樣,重要到一個地步,它們就等於生存本身,是一般人不會去思考或看重的──直到它們不再存在之時才驚覺到它的必要性。
這種自然的,引以為當然的態度使得一般人在例行公事遭到中斷或改變時產生極大的不適應。如果有一天媽媽不做她的維持性工作而坐下來唸空中補校的功課,家人立刻加以譴責,認為她本末倒置,要求她把優先次序排回原來的樣子。家人的要求或許不是出於自私,畢竟,對他們來說,他們的生活安排是天經地義的,是社會的自然法規。可是,這位女性的「脫軌」行為正凸顯了原來的軌道設置是人為的安排,是可以經由人的作為來更改或取消的。
事實上,正是因為過去已經有無數女性脫軌才改造了我們的生活世界。她們拒絕纏足,她們上學堂唸書,她們習武練劍,她們掙脫不幸福的婚姻,她們獨立自主的工作。當時視為脫軌的事開闢出如今女性生活的空間。
要是不脫軌、不抗爭、不挑戰自身在家庭中的透明地位,鄰居太太就不會明白為什麼她的苦勞沒有人承認。要是她不去創造一個環境讓她的子女明白這種論功行賞的不公平性,這個惡性循環還會再繼續下去。
在我們這個不平衡發展的社會裏,不同的女人被她們個別環境中的不同軌道限制著。她們所做的一切在這些軌道上是透明的,是被視為當然的。脫開自己慣常的軌道雖然帶來某些困擾,但是同時它也亮起改變生活世界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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