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1993年12月28日何春蕤在顏錦福立委新國會辦公室主辦的「誰來關懷同性戀人權」公聽會裡的發言。話語簡單,邏輯簡單,十分素樸。那是台灣同志運動論述最早期的模樣】
我來了以後才看到題綱上寫著:「檢視台灣當前性教育對同性戀知識的貧乏與扭曲」。這一兩年我都在搞關於「性」方面的問題,而據我所知──台灣沒有性教育,台灣只有「性道德宣導」(觀眾笑聲),所以要照提綱講這個問題,對我來說就有一些困難。不過我還是照我的方式講下去。
首先我想講的是,我們的教育是異性戀主導的教育,是異性戀霸權的教育。從我們的家庭教育到學校教育,都是異性戀意識型態主導,因為在所有的刻劃對象裡面,我們對自己的性別身份,對我們應該愛慕對象的性別身份,都有很明確的異性戀規定。我們小時候接受的童話故事裡一開始就是王子愛公主,從來沒有聽到王子娶另外一個王子,或者公主去找另外一個公主。從王子愛公主這個愛情故事到現在流行的漫畫和電視劇「東京愛情故事」都是一樣,男的找女的,女的找男的,追來追去。各種故事中講的戀愛都假設了愛、性的對象只有一種,就是和我們性別不同的那個對象。
不單單說我們愛、性的對象只有一種性別,通常我們的性道德宣傳還告訴我們:愛、性對象也必須只有一個。換句話說,我們所受的不但是一種異性戀主導的教育、異性戀主導的求愛方式,而且我們還有異性戀的愛、性道德告訴我們說:一定要一夫一妻、一定要始終不悔、一定要排他、一定要獨占、一定要恆久。以至於在我們的語言文化裡面,只要聽到某些字眼的時候,眼中出現的就是一男一女。比方說:婚姻,大家一聽到、一想到就是一男一女;愛情,也是一男一女;說要去約會,一定是一男一女的;各種各樣的人生的承諾也都是一男一女的。這些在我們文化裡所呈現的東西事實上在說,我們沒有別的選擇,即使我們感受到生理上、心理上、各方面對於同性有一些吸引力,我們都要把它壓抑下去。
這樣說來,今天的題目其實不應該是「誰來關懷同性戀人權」,而是:讓我們大家一起來伸張我們身上的同性戀需要(觀眾笑聲鼓掌)。
剛剛我已講到我們的性教育,不管是在家庭教育或者學校教育,在正規的管道裡面提供給我們的愛慾對象想像其實都只能是異性;另方面,在通俗意識層面給我們提供的慾望勾引、慾望塑造,也都是以異性為主的。不管你是去看A片也好,去看日本的成人漫書也好,或是在電視上看到各式各樣身體的呈現也好,它們所假設的都是異性的吸引,完全沒有呈現同性之間愛情的美好、關係的美好、慾望的美好。所以這方面來講,我們的教育不管從正式的管道也好,通俗的方面也好,全都是異性戀主導的異性戀霸權。
我曾經問過我的學生,我說:「如果你的老師有一天告訴你們,他是同性戀的話,你們會不會接受?」我的學生沒有考慮第二秒鐘就說:「一定不能!」我說:「為什麼不能接受呢?」很奇怪喔!他們的答案都不講自己,而是說:「如果我的小孩被這樣的老師教的話,可能會變同性戀。」(觀眾笑聲)顯然他們甚至無法想像自己可能面對這樣的老師,更沒辦法面對自己身上可能會有這樣的傾向。
從這個角度來看,如果說,性偏好是天生的,如果我們天生就是異性戀或同性戀,那麼異性戀根本不必懼怕同性戀的存在,不必懼怕同性戀在軍中、在街上、在新公園、在任何地方存在,因為不管他怎麼說、怎麼做、怎麼影響,都不會改變異性戀的人口,因為天生就是異性戀啊!──除非,除非你自己身上本來就有一些很強烈的需要和傾向。這個同性戀人口的存在事實上勾動了你的情慾,而為了避免這樣的情慾攪擾你自己本來被文化所建立起來的異性戀身份,因此你就努力打壓它、否定它、消滅它,以便讓維持那個已經搖搖欲墜的身份。
換個方向來說,如果性偏好是後天的,那麼就表示我們現在的異性戀霸權顯然只是一種有意的社會安排,是一種後天所形成的權力分配方式。那麼只要我們能把我們同性戀的力量壯大起來的話,我們絕對可以改變這個霸權。就像剛才法務部的先生說的,法律是歷史的產物,那麼霸權也是歷史裡面的產物───既然是在歷史裡面產生的,就可以在歷史裡面消滅它!(觀眾笑聲)
很多時候,我們說「誰來關懷」,我們說「我們同情」,我們說「我們包容」的時候;可能在包容、同情同性戀的同時就正在對同性戀加以某種壓迫,因為我們的包容態度有時候是很有條件的!我們說,只要你是專情的、只要你是一對一、只要你在戀愛的時候不換伴、只要你照我們異性戀目前的遊戲規則,照我們異性戀目前這個搖搖欲墜、漸漸快破產的遊戲規則運作的話,我們就接受你。因此台視「熱線追蹤」這次製作「同性戀專輯」的時候就馬上會問同性戀者是不是「守貞」?(觀眾笑聲)「如果你的伴侶不在的話,你守不守貞?」
其實目前在台灣的社會裡,根本不能問異性戀者:「你的丈夫不在的時候,你的太太不在的時候,你是否守貞?」這樣的問題已經完全不能問了,因為大家都知道答案,根本不可能要求異性戀守貞了。可是這樣過氣的問題卻一再被提出來問同性戀,這顯示:我們對同性戀有更強的道德要求!我們希望他們也立貞節牌坊,我們希望他們也守貞,這樣,我們才給他人權。對於異性戀者都不能要求的東西,我們卻能向同性戀者要求,這不是歧視,是什麼?
我們要尊重同性戀的文化,其實不是像柯林頓的作法:「你不說,我不問;你不問,我不說!」(觀眾笑聲)同性戀者要求的是社會自由的分享;也就是在教育、在媒體方面都要把同性戀甚至雙性戀的生活的方式,他們愛性的方式,他們的個人人格,他們的生活選擇,都當成正當的、非常自然的選擇可能。他們對媒體、對教育都應該有平等的使用權!
其實目前西方的批判理論中最先進的理論,英文叫做「Queer Theory」,在香港比較常見的翻譯方式叫「同志理論」───同性戀者自稱為「同志」。而且,不但有「同志理論」出現,他們還熱烈地討論:建立一個新而獨立的同志國!在這樣的同志國裡面,我們有自己的道德,自己的法律,自己的運作,絕對有自主意願。這樣一個自主的國族,大概是同性戀者的終極目標,也是我們大家熱切期待的一個新而獨立的同志國的出現!(笑聲)
最後,如果說結論的話,我想講的是,我們的教育是一個異性戀統治同性戀的意識型態工具。在這個後解嚴的時代,在這個要求一切政治退出校園、退出教育的時代,異性戀的政治霸權也應該退出教育!因此,一個不含性偏好意識型態的教育,並不止於要求去除對於同性戀的歧視,而要更積極地要求把同性戀以及雙性戀納入正規的教育內容。尤其在此刻,當我們急於把性教育納入學程的時候,一定不能讓異性戀的意識型態主導了我們的性教育。更廣泛地來說,我們的基礎教育──國民教育──需要全面的改革,以便讓同性戀成為有正當性的生活方式之一。
國民教育應該平等地對待每一個國民,也就是平等地對待同性戀、異性戀、雙性戀,或者隨便哪種戀!(觀眾笑聲、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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