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歲的一簾幽夢

(這是1996年4月28日在《中國時報》家庭版「豪爽心情」專欄發表的文章,寫的就是我身邊的好幾位老女人。在女人平均壽命已經高達78歲而多半晚年寡居的年代,我們對於老年婦女的情慾真的需要多多認識、多多支持。本文收入《好色女人》)

「問世間,情為何物…」的連續劇片尾歌聲響起,凝視螢幕的淚眼是珍七十歲老母親的。

「妳媽也真是的,不就是個連續劇嘛!什麼年紀了,還迷成那個樣!每天到了這個時候就釘在電視機前面,人家哭,她也哭,人家急,她也急。其實,那有什麼好看的,還不都是一些假兮兮的我愛妳,妳愛我的。」

父親的語氣中有著一絲不屑,是珍很熟悉的語調,從前珍中學時看浪漫小說,父親也是這麼說的。

可是父親自己全神貫注看球賽的時候或是聽政論的時候,也會隨著轉播員的戲劇性報導扼腕或雀躍,也會跟著政客的假兮兮訴求而憤怒或激情,全然不覺得自己也是在著迷。

轉過頭去,母親在最後一句嬝嬝的樂音中飄浮著上了樓。

印象中父母總是這樣的。一個是粗俗魯莽,常常一意孤行的獨夫,另一個則敏銳善感,像是個永恆的文藝少女。這種「姻緣」在前一個時代是常見的現象--男人自我中心的一生到老,全然不覺女人眼神中的哀怨。

父母將近五十年的吵嚷和冷戰早已形成了家中有時緊張有時無趣的場面,珍自己也歷經了戀愛,再戀愛,再戀愛,結合,分手,戀愛。

在這些情感浮沈中,或許是出於某種心同此理的相通,珍慢慢注意到母親落寞的眼神和踽踽的身影,珍開始感受到母親看著珍起起伏伏戀情時的感覺。

當珍欣喜忙碌的準備出門約會時,母親臉上的關切掩不住嘴角的羨慕。即使是珍情慾波動心痛焦慮的時刻,母親眼中似乎也依稀閃過某種嚮往。

母親從沒有真正談過戀愛。那種封閉的時代,誰有那種奢侈或機會?然後母親在時局動亂中匆匆的結了婚。

或許一開始母親也沒有期望過什麼,婚姻嘛!還不就是那麼一回事。

可是,世界的腳步並未停止,母親的生活中出現了愈來愈多對愛情、對身體悸動的呈現和描繪。

從充斥身體情慾的廣告到九點半檔的激情戲,從流行的情歌到女兒眼角眉梢的春意--週遭的訊息不斷提醒母親她在歷史的進程中錯過的無數美好的事物,以及她在沒有選擇的婚姻中再也不能想望的柔情蜜意。

父親是個毫無情趣的男人,母親自己說的。母親多少次嘗試著創造一些些浪漫,卻只招來了奚落和不屑。甚至好多年前,珍的哥哥從美國回來探親,母親在酒宴席間曾半開玩笑的說要去交個男朋友,珍還記得哥哥當時臉上的急怒,母親識相的閉上了嘴,一晚上再也沒說什麼。

面對毫無情趣的嚴厲男人,面對沒有出路的想望,是什麼樣的壓力、什麼樣的限制,使得母親哀怨的承受五十年而沒有離去?又是什麼樣的無所感覺,使得珍和哥哥都從未積極嘗試幫助母親改變處境?

珍突然明白了為什麼常常在報上讀到女人拋家棄子出走,那些女人的決斷是一種極大的勇氣和力量。珍也突然明白了母親為什麼樂此不疲的追隨著每一檔連續劇纏綿的戀情。母親是在移情中拒斥做屬於一個男人的女人。母親是在每一檔戀情中嘗試活著別人的、也同時是自己的故事。

為什麼母親不能再有機會活她自己的生命呢?憑什麼母親必須這樣寂寞的結束一生?望著母親的背影,珍下了決心。人生七十才開始,珍要告訴母親,現在開始外遇並不遲,而且珍要開始給母親介紹男朋友,珍也要鼓勵母親去新開的老人交友中心走走。

至於父親,反正他從不覺得需要什麼身體激情,就讓他繼續他的運動激情和政治激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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