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寫作生涯中,我也寫過像這篇一樣的生活和旅遊經驗。刊登於《時報週刊》956期,1996年6月23-29日,205-207頁。20年後讀起來,一方面慨嘆當時青春的心靈和情感,另方面也感恩當時的無聊寫作為我在美國做研究生時的一小塊生活留下了一些些記錄。)
從到達喬治亞州開始,就聽周圍的識途老馬說亞特蘭大是美國南方的第一大城,是可口可樂的發源地,是著名南方小說《飄》(電影片名為「亂世佳人」)的背景,但是我對亞特蘭大的關切卻從鄉愁開始。
初到異地的陌生疏離感使得任何和家鄉相連的事物都戴上新的強烈情感,於是在異鄉吃到家鄉的食物就成了撫慰鄉愁的重要活動,難怪在美國的老中那麼熱衷於為複製中式食品而奔忙。雖然可以透過郵寄得到家鄉的各種乾食,但是要是想吃到新鮮的家鄉蔬果還非得自己種植不可。那種在異鄉勤於下田的衝動與其說是嘴饞,倒不如說是以一己之力試圖在表土上種出溫暖安全母親的感覺,畢竟,個人食物的口味常常是和母親相連的。對於那些腳下沒有可種之地的留學生而言,發現哪裡有種東方蔬菜、賣東方蔬菜,就成了最熱中收集的情報。
亞特蘭大環城公路西南角邊的底科特城(Decateur)擁有附近百英里範圍之內最大的農夫市場,我們居住的大學城距離這個農夫市場只有60英里,因此在大學城之外第一個想去的「外地」就是這個市場。終於有一個星期六,我們懷著小時郊遊的興奮心情出發。
喬治亞州的州花叫做「狗木」(dogwood),四瓣白色的花瓣平均的結合成十字形,在每年春天漫天漫地的鋪滿枯乾了一冬的樹梢,幾乎全州各家院子中都種著這種有點像灌木的樹。我們沿著76號公路向亞特蘭大前進時就經過好幾個籠罩在片片花海中的小鎮。在欣賞花木的同時,我們不忘謹慎小心的放慢行速,以免被急於為鎮庫增加收入的警員當成下一個取締超速的目標。過去曾經到農夫市場朝聖的留學生們一定在興奮的心情中遭過取締,否則為什麼每個老中都警惕我們過小鎮時要把速度降到20左右以免被削呢?
越是靠近亞特蘭大的小鎮就越覺得繁華,但是我們一點也不想停留,只有在經過亞特蘭大附近第一大觀光聖地石頭山(Stone Mountain)時有點嚮往的引頸西望,在樹叢屋影縫隙間捕捉石頭山最著名紀念南北戰爭時南軍將帥的山壁雕刻。顯然鄉愁在腹間形成的空虛飢渴,遠比腦中調養的文化氣質來得更貼切,更急迫。我們從第一次去農夫市場到離開喬治亞州為止,去亞特蘭大不下十幾次,但是直到轉學,快要離開喬治亞州時,才特意抽空去了石頭山,站在光禿的山頭上眺望亞特蘭大的市區和可口可樂辦公大樓頂上的紅字,那時的心情已然不是盼望,而是離情了。
靠近農夫市場時,人聲車陣便開始吵雜了,大概市場就是那麼回事,大家要是不這麼忙糟糟亂哄哄的,恐怕還真遮掩不了自己對食物的飢渴與面對這種生物本能展現時所產生的罪惡感呢!
農夫市場確實是個好玩的地方,由於是批發的所在,農產品堆放的方式就讓人有充足的感覺。我們第一次發現各種東方的蔬菜,從小黃瓜到空心菜,長條的茄子和江豆,連韭菜和香菜都有。那種眼花撩亂式的滿足每每讓我們過度購買,載著一車母親的感覺回到大學城。最令我們驚訝的是,好多西方人也擠擠嚷嚷的買東方蔬菜,後來才知道許多美國人還買東方式的炒菜鍋,一板一眼的照著食譜炒中國菜,不禁使我們這些依戀母國食物的人深自反省,或許這也是後來我們愈來愈來有興趣嘗試不同文化不同口味的食物的原因吧!
我們嘗試著在市場的小販中找尋學校理工科的一位教授,據說這位國民黨的黨工為了賺外快而要他的父親種東方蔬菜拿去市場賣,還安排自己的父母在東方餐館打工。可惜我們一直沒有找到,錯過了向他表示不屑、向他父親表示同情的機會。
既然跑了那麼遠去亞特蘭大,總不能就此回頭,我們依循著那個鄉愁的原則,開往環城公路西北角一家每週末提供廣東式點心的中國餐館。這個建築在一家高爾夫球道旁邊的餐館一到了週末就大客滿,只因為它當時是唯一有做點心的餐館,對香港留學生而言,廣東式點心當然是鄉愁,但是對一向以為廣東菜就等於廣式飲茶點心的台灣留學生而言,點心至少比中國餐館半中半西的蘑菇雞片或青蔥牛肉更靠近「真正的中國」。有一兩次遇到一位已經休學在那家店專業打工的留學生,他總是避開我們的桌子,起初我們以為是不好意思,後來我們也學會了不在朋友工作的時候攀交情,添麻煩,對我們後來自己的打工態度很有幫助。
吞下各式小點,滿腔歡喜的我們,通常還不肯就此回程,於是我們排好了順序,在亞特蘭大城中遊玩。印象中比較深刻的是城中最高的建築,也就是以喬治亞州的特有農產水蜜桃命名的桃樹中心(Peachtree Center)。兩棟並列的高樓,街面的樓層當然是購物中心,中間樓層則是旅館和商業辦公室,最高層則不出所料的是旋轉餐廳。似乎每個大城的最高樓都免不了要提供一個觀景的所在,要不是普羅大眾都可以一享居高臨下的感覺的瞭望台(如紐約的帝國大廈或芝加哥的席爾斯大樓),就是只有衣著光鮮的紳士男女才能進入的高級餐廳(如桃樹中心或台北的新光大樓)。我們為了一覽亞特蘭大的城景,也不免選擇在市政大樓逛逛南北戰爭的豐功偉業,在市中心觀察一下種族行情,或者去城中的藝術電影院趕兩場台灣當時很少見的歐洲藝術片,到傍晚時分才上桃樹中心去吃一份最便宜的牛排或春雞,順便望著亞特蘭大沈入夜色。
亞特蘭大是個種族敏感度頗高的城市,這不但是因為南方一向累積了黑白種族之間因階級差異和剝削關係而來的張力,並未因南北戰爭勝敗分明而改善,更因為在日常相處時,無意識中互相猜忌恐懼。即使在表面上看來有禮有距離,但是一旦發生事故,階級種族的張力便一泄而出。1980年代前後,盛傳有二十幾個兒童陸續失蹤,後來找到兩個兒童的屍首,隨即以極為有限的周邊證據判定是一個黑人一手幹下的,另外的屍首至今尚未尋獲。這件案子在白人圈中是塵埃落定的,但是一直在黑人圈中視為冤案,更加深了彼此間的疑懼。我們到達亞特蘭大,當然也不免去當年領導黑人民權運動的金恩博士的紀念館走走,望著圍在一池靜水中的大理石碑,懷想自從1960年代以來前仆後繼的黑人鬥士及他們默默無名的下場,不禁對美國體制和媒體對金恩的鍾愛生出另一分了解。
南方這種種族張力其實並不是只存在於黑白之間,我有一次去一個教會的婦女會講話結束後,大家一邊吃點心一邊聊天,有一個瘦小的老婦人滿面同情,和善的問我,你們台灣住的房子有沒有窗戶?霎時間,滿屋內咖啡的香味和甜點的誘人色澤頓時褪去。加上我在南方所觀察到的各種種族不平等狀態,我深深的感受到,美國南方雖然是個宗教氣息濃厚的地區,是個慈善心腸飽滿的文化,但是,沒有任何虔敬和慈善可以消除文化自我中心主義的狹窄和無知無覺。或許,正是這種自我中心的文化沙文心態才使得基本教義派的信仰在南方受到那麼熱烈的擁抱。畢竟,基本教義派的特性不就是一種無視異己,一意用自身的尺度來衡量世界嗎?
1996年亞特蘭大舉辦奧運會當然是個有重大意義和經濟利益的事,不過,各種膚色和文化的選手及觀光客的湧入是否能為它帶來另外一些開放自我的衝擊,倒還有待觀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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