豔裝夜行的女人:給婉如和其他肯定自我的女人

【本文刊登於《柯夢波丹》雜誌1997年2月號,14頁,裡面描述的是何春蕤的真實經驗。後來收入《好色女人》,台北:元尊文化,1998年2月,89-93頁。本文之pdf檔在此提供閱讀引用。1996年底彭婉如命案後台灣社會風聲鶴唳,就連女性爭取夜行權的遊行都是在恐懼和忐忑中進行,散場時警方還安排了一批可信的無線電計程車司機載運參加遊行的女人安全回家,實在十分諷刺。當時坊間不少人批評彭婉如在出事當晚參與民進黨餐會後,身穿粉紅套裝,口帶酒氣,單身搭乘計程車,自找麻煩。我則寫了這篇文章,揭露單身女人夜行權所遭遇的其他障礙】

有一次我在台北參加活動之後和幾個朋友談事情談到很晚,我是一個不肯叨擾朋友的人,第二天在台北又還有一點事,所以就決定在信義路、復興南路附近一家住過兩、三次的賓館投宿。時間是剛過了午夜。

我向櫃台的職員要房間,他看了看我,說沒有,可是以我過去的經驗,他身後顯示器上的銀幕說是有的。

既然有房間,為什麼不能給我?他說因為我是一個單身投宿的女人。

在我百般追問之下,他說出了公司的原則:單身女人半夜來投宿,要不是和家裡鬧翻出走,就是有什麼其他的心理問題,前者有可能在旅館中自殺,後者有可能在旅館中發生別的安全問題,反正都對旅館不利,因此公司不願在深夜接單身女客。

「這麼晚了,好女人都應該在家裡。」他補上一句。

我從不在意別人認不認為我是好女人,這樣的標籤只是這個社會用來獎勵符合男性期望的女人的。但是旅館有房間卻不肯給我住,只因為我是單身夜行的女人,這就是剝奪我作為消費者的身分和權益,更是嚴重的性別歧視,這個公道一定要討回來。

「那你的意思是,只要單身女人都不能深夜住店嘍?」我還是不死心的和他理論。

「當然可以啊?她們可以去五星級的飯店啊!」喔!階級地位高、經濟實力好的女人還是可以享受某種程度的自由的。

我和櫃台後的男人繼續爭執。一對男女似乎心意不定的走進來,櫃台後的男人故作無事的遞出一個鑰匙。男女沈默的拿過鑰匙,避開我的眼神,走進電梯。

面對我繼續質疑的臉色,櫃台後的男人堅持我就是不能一個人投宿。

「如果我現在到外面拉一個男人來投宿呢?」

「那就可以有房間,我們不干涉客人的私事。」

那一霎那,我再一次深刻的認識到,在我們這個社會中,女人是沒有身體自由行動的權利的,她們只能在親屬關係中因著父親或丈夫所提供的蔭庇而有棲身之所。一旦她想要離開這些男人準備的家,一旦她想要在家的空間以外自主的遊走時,整個社會都會動員起來擋住她的去路,逼她回家。

就像此刻櫃台前的我,連投宿也需要一個陌生的男人作保。

我想起無數不想再忍受婚姻暴力而出走的女人,她們要到哪裡去落腳呢?娘家雖是溫暖,但是早就在婆家的猜忌中冷淡了來往,現在回去,將如何面對父母關心而無力的眼神?過去的朋友們早就在各自忙碌的生活中放棄了聯繫,即使有一兩個還能說說話的朋友,又有誰願意淌這檔子夫妻之間的混水呢?想要投宿?那就會和我一樣,在冷冷的大理石櫃台邊面對輕蔑冷淡的櫃台職員。

原來,女人的身體竟然是被家圈住的,離開了家,她連行走的空間都會四處碰壁。

更可怕的是,這個家常常是屬於她的父兄的、丈夫的,不是屬於她的。

我突然對那些拼命想存錢,想擁有自己的窩的單身女人,感到無限的敬意。她們是深刻明白自由的意義的。

可是,即使有了自己的窩,女人在整個社會環境中的行動仍然是受限的。那些敢於單身行走的女人仍然必須承受放逐的懲罰:她們不能指望男人的庇蔭,她們只有負起自己安危的責任來,她們的自由必須承受暴力的試煉。

於是,彭婉如和許多無名的女人在單身夜行中喪生,甚至連我們這些沒有承受暴力攻擊的單身夜行女人,也必須承受汙名、抹黑、輕蔑。

彭婉如喪生後,媒體很快的推論她是因為艷裝酒氣而引發色意殺機。

要是換了往年,這種話語大概只會提供材料,讓父母師長多一點機會警告女生要衣著樸素、自我約束。可是,情慾革命中的女人不再屈服於這種責備和恐嚇,她們不但四處投書各大平面媒體,挑戰這種說法對女人身體行動權的限制,更穿著妖嬈騷氣、舉著強悍自主的標語牌參加夜間遊行,來紀念彭婉如和無數因肯定自我、單身夜行而在性暴力下喪生的女人。

當這個妖嬈騷氣的呼籲在電腦網路上放送時,有男生回信來提醒,說這是個現實的世界,女人就是比較容易遭受危險,要是還艷裝打扮,豈不是自找麻煩?

女生則激憤的回信,只要女人艷裝,男人就要找女人麻煩,倒底是什麼心態?

男生自義的回答,「我們是為你們好。」

是啊!旅館的職員也是為了我好,想要我拉個男人來投宿,免得我晚上傷心自殺,或者神經失常時沒有人陪伴!

是啊!旅館的職員也是為了我好,想要我搭乘(可能會有別的危險)的計程車回家尋找安全!

真為女人好,就不要繼續容忍這樣不安全的生活環境。真為女人好,就不要限制或壓抑女人的身體行動自主權。

或許,艷裝夜行的女人正是創造不同的女性人生的前驅。是她們在黑夜中穿梭的身影亮起身體行動自由權的火炬,是她們在夜空中響起的笑聲耳語,點燃女人追求無懼歡愉的希望。

讓我們在她們的身影笑聲中大聲說:

艷裝無罪!夜行有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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