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同志教師(演講)

(這是我1997年7月20日在同志教師協會的演講稿)

為什麼要談「同志教師」?

這個問題很有意思。一個身分之所以引起人討論,多半是因為它所座落的世界有了急劇的變化,以致於這個新的、尚未能被人想像接受的身分(例如同志)浮現,或者舊的身分(例如一向刻意與情慾劃分界限的教師身分)不能再以原來的樣式存在,而與新的元素結合成新的身分(如同志教師)等等。再加上這其中又牽涉到個別身分主體在這個浮現過程中的自我定位、情緒感覺、他人的質疑等等,因此這類的討論總是會掀起一些焦慮,也更強化這個身分的嚴重性。

「同志教師」至少包含了兩個身分概念(同志、教師)的交會,但是這個新的身分並不是那麼容易被想像、被定位的。最主要的原因是這兩個身分和所有的身分一樣,是無法被固定、而且時時在歷史進程中變化發展的。像「女老師」這個身分首度出現的時候,人們也在猜想,女教師應該是什麼樣的?(一直到現在都有許多討論、辯論、甚至遐想,環繞著這個身分應有的呈現和表現)。尤其在現在這個歷史節骨眼上,女人作為一個身份正在急速的變動,因而和女人相關的所有身分(如單身、離婚、未婚生子、豪爽女人等)都引起激烈的辯論,更加無法定位。

同樣的,繼「性別」這個因素被婦女運動凸顯之後,「性」成為新近浮現的認同點、新的意義身分。同志是什麼、會有什麼樣的面貌和運作、它如何改變原本按照異性戀框架來進行的人際互動模式等等,都是還在摸索思考中的問題。再加上我們所處的又是教改的年代,教師是什麼樣的身份、學習是一種什麼樣的權力關係、師師生生之間有什麼樣的情慾關係等等,也都是引發熱烈辯論的問題。這麼一來,有關「同志教師」的思考也就更複雜動盪了。

這個類比顯示,新產生的身份本來就是一種越界,一種對原有身份疆界及其所規範相屬的性質的挑戰。比方說,老師是所謂的為人師表,因此大家認為在它的性質中就必須與某些因素劃清界線;例如過去在考量教職的申請者時就不願意看見發音不準的、化妝打扮的、階級品味太差的、年齡太輕的、情慾飽滿的等等。更不要說現在被大家關注的炒股票、從政、離婚,以及許多像婚前性行為、性慾望、性取向等等「性」的身分。從從前到現在,老師這個身份一向沒有包含性的成分,甚至是和性取向堅決隔絕的,因此「同志教師」的出現也會特別引人注目,特別引發焦慮。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大家對這個身分灌注許多情感和焦慮,彼此探詢要怎麼做同志教師,這就意味著我們並不是天生就知道自己作為某個身分應該如何自處、互動。一方面,我們總是被告知要如何活出一個身分,例如,我作為何家的一份子,應該有什麼表現,應該如何與人互動,應該如何聽話效忠,這是我從小就被耳提面命的。可是相應的,我們也總是在摸索某個定位身分是什麼意義,思考它應該會體現為哪些行為舉止情感信念。例如,我作為一個女人,也長期摸索想知道要怎麼才算是一個女人。總之,在我們的一生中,我們總是不斷的摸索身分、被放進身分、在身分中游移、被放逐出身分等等。

說明白一點,身分(不管是女人、同志、教師、台灣人)從不是天生就附帶著一堆不言而自明、不練而自會、不學而自來的實踐,也不是天生的就附帶著某些情感、某種認識、某種信念、某種歸屬感。身分總是在當下眾多具體的主體(例如現有的同志教師們)身上、具體的實踐中(他們生活的方式)呈現的;身分總是在當下的文化資源和條件下(有什麼團體、有什麼聚集空間、有什麼社會運動),被各種論述規範(風聲耳語、討論辯論、學者發言、理論引介)協商出來的。

因此,什麼是同志,什麼是同志教師,這些都是敞開的字眼,由有心的、有志的人來共同塑造。

在這個意義之下,大家一齊來討論,一齊在自身的經驗和感覺中創造這個身分的意義,應該是今天下午的真正活動。因此我不預備假設我知道這個身分所牽涉到的特殊問題。相反的,我想就任何一個邊緣身分的社會位置來談談它所牽扯到的「一般性」問題。

同志教師的教學是不是不同於其他教師的教學?

兩個答案。

是。因為出自不同的社會待遇和自我感覺,她會有不同的關懷,不同的敏感,不同的立場,不同的痛苦,不同的經驗,在教學上必然帶來和其他位置的教師不太一樣的氣息。

不是。每個個別的老師都有她不同的關懷,不同的敏感,不同的立場,不同的痛苦,不同的經驗,因此同志教師的特殊性並不一定比別的教師大到哪裡去。

我比較傾向於認為,情慾的身分(或任何身分)只是我們諸多身分、諸多政治的一部分,只是我們日常生活的定位點之一,因此我的情慾身分、我的教職,都只不過是我的自我展現的一部分,而非全部,它並不全面主宰我的生命。當然,在某些特殊時刻(例如被人質疑或踐踏時),我可能會比較凸顯情慾這一部分,可是即使在這些非常時刻,我的自我中都還包含了許多其他成分,它們是不會被抹滅的。

我必須強調這一點,因為如果我們只容許一個身分(例如女人、同志、台灣人)以其非常固定排他的面貌主宰我們的生命呈現,我們必定是非常固執、嚴厲、仇他、排除異己的。而這樣的情緒狀態對開創更開放多元的空間並沒有什麼好處。

與其關切同志教師「應該」有什麼樣很正確的、標準的表現,我更關切的是這個老師在日常的教學上、思想上、互動上、態度上,能不能展現多元民主的觀念和實踐,促進社會進一步消除歧視,好讓更多的邊緣情慾及其他身分主體都有機會自在過活。

這也就是說,一位同志教師是不是開明,是不是能為各種同志及其他邊緣主體贏得自主自在的空間,對我而言,比她是不是單單是同志要來得重要。

就好像一位女性主義者教師是不是開明,是不是能為各種女人及其他邊緣主體贏得自主自在的空間,對我而言,比她是不是女人、是不是女性主義者要來得重要。

最根本的是,我覺得邊緣情慾主體的目標絕不能只止於發展自己個人的、甚至小群體的主體性而已,這種圍爐取暖若是不能繼續開展更大的空間,那麼存活的機會仍是有限的。因此邊緣情慾主體的目標或許應該是促成一個多元文化空間的實現。畢竟,單單讓自己在情慾階層表上的位置上升,而不顧別的更邊緣主體的位置,是不會真正改善主體的環境的;因為那個區分高下、決定好惡的制度才是真正的禍首。

不過,回過頭來說,同志教師當然有可能而且也必須發展出一些不同於主流的教學或詮釋方式,這是改變現有環境、創造新的有利環境的不二法門。但是真正的重點恐怕是:不要把某種做法當成同志唯一能玩的遊戲或者是標準的教學方式。

讓我強調,發展同志教學,是為了創造更多的可能,而不是為了發現唯一的真理答案。

在這裡,同志教師是可以有很多同盟軍的。例如,同志教師與教改團體的多元文化理念及目標是有合作基礎的,在多元理念之下,同志的議題擴散是絕對佔得住腳的。更何況同志教師也可以在聯合中把同志的議題帶入教改,使得教改不再是中產智識階級對教育的另一種道德塑造而已。我們需要使教改成為多元的教改,邊緣的教改。

從某個角度來說,同志教師需要更「陰」一點的來看待和自身存活相關的決定。這就好像許多有台獨理念的人在某些有限的歷史條件下,原先都寄生於民進黨以及其他相關團體內,但是逐步把自己的理念擴散到這些所屬的團體裡,以間接影響這些團體的走向,更具體提出像爭取美國移民名額另計等等措施,以便實質上創造台獨的結構環境。又像李登輝,他從不說台獨,但是他推動無數很具體的事情,如出訪各國、加入國際組織、憲改、凍省等等,這些做法都在一步步實現台獨的事實,但是不必背負名分上台獨可能引發的風暴。

你說,啊!可是那樣並沒有平反台獨被壓抑的特殊地位啊!可是,請你注意,這些舉動以及它相應所產生的現實卻一步步使得台獨的狀態愈來愈不被人當成大不了的嚴重事,這就是「平反」。相同的,推動一個運動可以有很多不同的做法,有些同志教師如果在此刻覺得生存困難,動輒得咎,那麼或許也可以透過主動支援另外一些和同志相關,但是已經在改變世界的議題(如性解放、色情開放、反掃黃等等),以間接創造對同志有利的整體環境。

最明顯的例子就是,眼前就有一件很重要的事需要同志教師介入。現階段台灣的教育已經決定大力推動性別教育和性教育,大家當然知道主流的性別教育和性教育就是異性戀教育,就是抹煞同性戀主體的教育,就是使同性戀主體的生存更困難的教育,因此同志教師一定需要以各種積極的方式介入此刻的性教育和性別教育。

可是大家也不要假設,作為性主體,我們就一定已經知道所有和性相關的事。(女人都不一定知道所有和女性相關的事!這種想當然爾的聯想完全站不住腳。)因此我們同志教師此刻都需要繼續研究有關性和性別的相關知識和論述,多聽不同主體的不同經驗,充實豐富我們對差異的認識,吸取非主流的、性解放的說法,才會累積能力,真正介入主流教育,改變主流性別教育和性教育。

同志教師應不應該在學校出櫃現身?

這個問題並不是一個特殊的問題,在目前嚴重恐同症的環境之內,大概在任何地方現身,都有它一定的風險,因此我不覺得這有什麼特定的一致的答案。

我覺得大家真正要談的或許不是二分法式的「該不該現身」。每個人面對不太一樣的裝備、處境、力量、情感糾葛,誰也沒有權力替別人決定要不要現身。應該努力的是我們為那些想要現身的人預備了什麼樣的具體支援和護衛?有沒有長期耕耘,開發更多的認識和知識,去改變一個固執封閉的社會環境,好讓現身不再是什麼需要附上沈重代價的人生決定?反過來說,我們也要問,我們為不想現身、不覺得需要現身的人預備了什麼樣的尊重和距離?我們是不是常常要求別人要活出某些極為不可能的道德標準?沒有這兩方面的反省和努力,現不現身恐怕都不會有好結果。

而且這些方面的準備無一不牽涉到日常生活中的小事,以及那些任何人際關係都會有的複雜情緒糾葛,因此我們好像又須要多談那些「一般的」做人原則,而不是拼命想像特殊的、只屬於同志的某種做人原則。

我想就這個現身的抉擇而言,同志教師當然應該早就開始長遠的為自己設立安全網。這個網包含了家庭中的圓滑運作(陽奉陰違的藝術本來就是人生從小必練的技能),直接環境中的人際關係(同事同儕的平日交往就需要有耕耘,不要做自我孤立或者討人嫌的人),組織中的合作和支援關係(像同志教師這個小團體以及其他社運團體就比較有可能而且也需要發展更好的串連)、國際連線(台灣對國際形象的脆弱饑渴需求是絕對要利用的)。這些事情本來就是人活著必然需要做的工作,不是同志特別要面對的;事實上,任何一個想要活得自在、抗拒成見和歧視的人都需要在這些方面有所經營,才不至於一出馬就送死。

說得比較直接一點,真正可怕的是,在談現身的倫理時,常常在同志自己的圈子中聽到的是一個統一的、有道德光環的策略評價,好像每個同志都該如何如何才對(也就是缺乏對軟弱、對處境的敏感理解)。我倒覺得在多元的理念之下,個別主體採取多元的策略才是能夠顧及個別差異和情況要求的。換句話說,對內、對個人,我們需要更多的肯定差異,讓個人能在自己可以承擔的狀態下逐步壯大自己,而在對外的論述上當然我們繼續可以說一些集體的、冠冕堂皇、義正詞嚴的現身話,繼續衝撞現有的異性戀體制。

現不現身,就像做不做任何事情一樣,不是一個可以保證有一定結果的事,但是多做準備,建立廣泛的人際關係基礎是任何一個想要安然穩坐的邊緣位置的必要措施。

同志教師如何面對教室中的情慾問題?

異性戀教師也有同樣的問題。辦公室的戀情也是另一種類似的問題。可是我覺得很多這些方面的問題都和一個不開放、只想管制情慾的整體文化相關。

所有智識上的交換,特別是當它座落在不平衡的權力關係內時,都會刺激情慾波動。(情慾和權力之間的錯綜關係恐怕比一般女性主義者願意承認或情願接受的來得複雜。)因此教室是個非常容易產生情慾流動和伴隨的罪惡感及壓抑的場域。而且在情慾的場子上,恐怕老師不見得一定是強者,想想簡維政的例子吧!

我一方面覺得教室的明顯「情慾化」(也就是承認並且繼續呵護支援各種程度的師生戀),以便終究使教室「非情慾化」(也就是拒絕教室中的不平等權力成為強制情慾的幫兇),是長遠未來的趨勢。但是另一方面,我也認為在現有的教室權力架構之內,師生戀目前的複雜效應需要我們研究發展擴散更多的互動藝術,更細緻的分手藝術,更鬆散的身體觀念。而吊詭的是,這些方面都需要大家更多的教室情慾經驗交流分享檢討,才可能在具體實例中歸納出高超的技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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