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喚台灣新女性:豪爽女人誰不爽?》(全書上網)

(這本書出版於1997年9月15日,書中收集了女性情慾解放運動自1994年至1997年所引發的相關論戰文章,特別是針對《豪爽女人:女性主義與性解放》的論述,辯論的核心就是:以女性情慾作為社會運動主軸的適切性和正當性。回頭看去,當年有點名聲的進步知識份子都為文加入辯論,可見得女性情慾這個議題攪動了許多人的想法,也可能因此深化了圍繞這個主題的思考)

何春蕤編,《呼喚台灣新女性:豪爽女人誰不爽?》(編)(台北:遠流元尊文化,1997)

自序

1994年9月《豪爽女人》出版以後陸續受到各方關注,不但在無數的通俗女性雜誌和新聞周刊上帶動女性情慾的專題討論以及經驗交流,綿延至今不休,也使得從親密的女性主義戰友到社會運動的進步學者到保守的醫學人士到自命基進的左派人士等等,都對豪爽女人的存在和運作投注高度的興趣。其間因為立場的差異或理念的檢視,不同的寫手也在不同的平面媒體中捉對廝殺,形成了好幾度激烈的論戰,戰火由文化菁英關注的大報副刊,延燒到最通俗大衆的家庭版並首度在此保守意識形態的溫床中出現動輒數千字的長文論辯,稍後再流竄到文化小衆的邊緣報紙,以高度抽象和理論的文字對女性解放路線進行爭辯,甚至香港、韓國都有華人寫手加入戰場。豪爽女人則強悍的承受了同時來自左、右、中各方的批判。

這本書收集了那段時間的各方論述,一方面記錄豪爽女人踏火而行的軌跡,另方面也記錄台灣本地知識分子或海外人士在女性情慾議題上的反覆思考。

過去三年我聽到許多對性解放的質疑,有些只是膚淺的道德反撲,但是有很多質疑是出自非常眞誠的對話要求。對於前者,我從不迴避,而總是正面坦蕩的迎戰;對於後者,我的回應就複雜得多了。這不但是因為許多對話其實是出於善意的運動策略檢驗,不需要嚴陣敵意以待,同時也是因為我認為對話的目的不是為了斷定誰對誰錯,而是為了開拓更多思考和運作的空間,因為最需要做的就是:不斷提出新的意義脈絡,持續開發尚未碰觸的權力層面。

 誰能性解放?

許多人認為女性主義的性解放論最大的問題就是:就改造社會的運動而言,相較於政治經濟教育或者更籠統的所謂總體社會結構,情慾領域並不是主要的抗爭場域,甚至完全碰不到最根本的問題。持這些論點的人於是祭出對豪爽女人的階級分析,說情慾是只有中產女性才有能力想望的奢侈品,與基層女人所忙於的基本生存需求根本無關;或者,說豪爽女人需要特殊的長相能力和裝備資源才可能全身進退,一般普通的基層女人若是妄想情慾自主就會滅頂;或者,說女性所遭受的性壓迫終究只是階級壓迫,因此情慾問題的解決仍繫於整體社會結構的革命和階級社會的消滅,而豪爽女人的改良式性解放會延緩革命的時機。

不管質疑的人如何輕看或誇大豪爽女人的可能效應,這類的質疑總是終結於同一簡單論調:婦女運動應該首先努力於政治經濟等等現實領域或總體社會結構的改變,才有可能達成徹底打破父權的目標,而這樣的抗爭才是眞正對基層女性(或全體女人)有利的做法。

我毫不懷疑在政治經濟社會結構領域的抗爭會有利於女人的生存,我自己也一向大力參與這些領域的努力,但是我不懂的是:為什麼這些領域的抗爭一定要特別排除或延後情慾領域的平等要求?──追求政治平等並不就此排除追求經濟平等,追求經濟平等並不就此排除追求教育平等,為什麼碰到情慾平等時就有不同的對待?難道我們會因為基層女人在政治經濟上的弱勢,而斷言她們只能努力滿足最起碼的生活需求(但是不包括情慾這種日常起碼的需求),說基層女人沒有權利「追求/要求」有機蔬菜?礦泉水?韻律舞?消費者權益?雙語教育?電腦知識?說白一點,誰有那種權利可以先見的替基層女人決定什麼是奢侈,什麼不是亟需的?誰有那種霸氣告訴基層女人她們只能有什麼樣的憧憬和幻想?誰有那種專斷告訴基層女人她們身體情慾的痛苦鬱悶可以忍耐、值得等候?

質疑的人還是堅持,許多女人連基本的生存、基本的安全都不可奢求,又如何能想望情慾的享受?

對,落入這種惡劣處境中的女人恐怕連參政權、受教權、就業權、升遷機會、甚至婚姻自主都不可奢求,質疑的人又為什麼還是繼續熱烈的鼓勵她們關心政治,爭取權利,進入教育,並且堅持政治、經濟、法律上的權益對基層女人是不可或缺的呢?這樣的偏頗值得反省。是否有最常見的性恐懼症以及對情慾的歧視包含在內?

更有趣的是,當有些女人已經興致高昂的在情慾領域中追求自主時,為什麼總是有另外一堆人,先是憂心忡忡的警告然後烏鴉嘴的斷言這些想豪爽的女人一定會倒楣挫折,可就是吝於具體的支援她們在其中的奮戰呢?這種缺乏善意的心態和舉動又代表了什麼樣的運動立場?好不容易有些女人衝開了一點點情慾空間,質疑者的階級解放態度為什麼不是打蛇隨棍上的推動女人並肩作戰,要求分享:「妳們能,基層女人也要能」;反而是故步自封的擺出對立的姿態:「基層女人還不能,因此妳們也不能?」難道階級義憤一定要混著妒恨情緒出現?

作為一個漸漸掙脫長年的漠視和醜化、以高亢的自我肯定開始現身的抗爭領域,情慾從未企圖取代或輕看女性在其他領域的權益,但是卻一直被抹黑成「只要」情慾,不要別的東西,以致於情慾一發聲,就被視為篡奪了婦女運動爭取媒體關注的努力。 其實,此刻情慾話題之所以在媒體上似乎享有很高的分貝,根本不需要刻意炒作;多年掩抑之下所形成的神秘感和禁忌感,本身就蘊涵了巨大的能量和吸引力。而在這方面,主流婦女運動一向拒絕以正面的、強悍的、肯定的態度來積極耕耘情慾領域,恐怕也大大助長了那個好奇窺密曖昧惡意的氛圍,又還有什麼權利一味責備那些終於開始翻身的情慾主體帶動禁忌話題?又還有什麼立場全面責備媒體被新興情慾議題吸引,不夠關注了無新意的老僧常談呢?  

女性情慾向男人輸誠?

也有質疑的人說,對情慾的追求會使得女人更深刻的落入男人的掌握,因為,面對男人的主動積極追求、層出不窮的性騷擾和強暴、色情材料的觀點和內容,女人用嚴詞抗拒或責備都來不及,怎麼還能放下防衛,擺出自己也有情慾需要的樣子呢?換句話說,從前女人是靠著無慾純潔的高道德水準,才能在拒斥的時候贏得正義形象;要是女人想要性高潮,她還能有什麼無可指摘的立場去抗拒男人給她的性騷擾呢?

不過,不知道質疑者有沒有想過,這不正是父權一向用來約束女人、限制女人的說法嗎?當社會大衆追問被強暴的女人衣著是否暴露,性生活及交友狀況是否複雜時,我們都會立刻抗議那是控制女人的身體自主權,怎麼這會兒反而自我設限了呢?我熱愛情慾享受,那是我的權利,並不表示誰就有權侵犯我。這才是身體自主權的徹底伸張嘛!

「可是,男人不會尊重妳啊?妳說要性高潮,他就來騷擾妳了!」說得有理,但是,許多女人什麼都不說,一天到晚都是聖女的模樣,男人不也照樣騷擾嗎?再說,難道因為可能會被騷擾,我們女人就放棄發展自主性嗎?豪爽女人絕不會屈就。

另外一些自命有理論思考的人則冷冷的說,性一向就是被男人主導的世界,豪爽女人在情慾上的追求其實沒什麼眞正的解放力,因為,這種女性情慾的表現方式根本是在模仿、學習、靠近男性慾望。(大概是說多伴侶、積極主動、研究改進情慾本事、享受情慾等等都是男「性」的表現吧!)還有,自命高人一等見解的人還指出,女人若想要追求性高潮,那不是很生殖器中心嗎?(這個見解我還沒想通,難道這些有智慧的人認為女人一定要男人的生殖器才能有性高潮嗎?所謂性交就只是男人穿刺女人、只有一種固定的意義和內容嗎?豪爽女人從不那麼侷限,但是也絕不特別避諱生殖器性交。)

終究,理論取向的人想要問的是:有沒有一種情慾是「眞正女性的」?不帶男性痕跡的?

面對質疑者臉上那股義正詞嚴的神色,豪爽女人不禁啞然失笑。如果說所謂「眞正女性的」就是和男人截然不同、無關的東西,那麼像獨立上進冷靜客觀博學理智堅毅勇敢強壯決斷等等被視為男性特質的東西,都和女人無緣了?如果此刻被視為男人的東西,女性主義者就棄守不要,不搶回來轉化使用(說眞的,政治教育經濟等等都曾經被視為男人專屬的禁地喔!女人還不是去搶過來了!),那麼女人在人生中還剩下多少可取的發展方向?就算要發展一種「眞正女性的情慾」,我們要從什麼文化資源中生產出它來?難道我們能無中生有?唉!我還以為我們早已超越了漢賊不兩立、劃地自限的狹窄心態了呢!

老實說,在性的世界裡,我們不能只用性別二分去看所有的情慾模式。(變裝或易服者的情慾是男人的還是女人的呢?)把一切情慾都定性為不是男的就是女的,這種性別化約論根本沒法適切地了解性領域的複雜差異。而這些複雜差異的情慾──也就是情慾世界中被視為變態、偏差、不倫的各種情慾模式──正是發展新女性情慾的源頭活水。

再說,追求「眞正女性的」情慾模式應該是去虛心認識每個具體的女人在眞實生活中的情慾存活方式,以多元開拓的自我創造發明實驗,向著不斷重新定義的「女性」前進;而不是充滿焦慮,預設立場的檢驗排斥別人的情慾實踐,自以為義的要求人人都像自己那樣「正確的」認識和體驗情慾吧!

說眞的,許多人以為性是男人主控,是男人得利的事,女人要是涉足就一定失身倒楣,痛苦傷心,因此這些愁苦的人看見豪爽女人走路有風時,就有衝動要酸酸的說她是妄想在情慾世界中拼得過男人。可是,父權的世界有哪一樣東西不是被男人建構掌控的呢?搞不好連這個「女人在情慾世界必然是絕望無力」的圖像也是按照「男人主導一切」的父權神話建構、以便讓女人因為絕望無力感而自動退縮、不敢在情慾世界中奮鬥呢!更不要說許多主流女性主義者一心一意想要佔有的國家機器了,那更是男性精神的具體操作呢!而如果連最骯髒的政治國家機器都已經在此刻被列為女性主義奪權的首要目標,那麼為什麼我們不能「開始」想像另外一些文化腳本,創造另外一些關於性的叙述,把情慾也列入女性主義奪權的目標呢?

關鍵恐怕還是在於那個突破不了的賺賠心理。  

男女平等=打破賺賠邏輯

我在《豪爽女人》第一章開宗明義的批判了「性別的身體賺賠邏輯」。這個賺賠邏輯就是說:我們的性/別文化使得女人覺得在和性相關的事上多半要賠,多半要倒楣。換句話說,在這個文化裡,男人從性得到力量和自信,女人卻得到羞恥和污名。這就是男女不平等!因此,男女不平等的意思之一就是男人在性事上有較大的機會「賺」、女人則傾向於「賠」。這個賺賠邏輯使女人不但在性事上、也在日常生活中受限、受苦、受罪、受害、受難,深刻的影響了女人所爭取的各類平等。故而要爭取兩性平等,就不能不打破「性別的身體賺賠邏輯」,就不能不借重那些在個別的處境中已經使得「賺賠邏輯」不能全面籠罩的豪爽女人。婦女運動不能讓一代代女人永遠在性上做弱者,更何況事實已經證明,女人可以是性的強者、情慾的贏家。故而,透過婦女解放與性解放運動的努力,性可以不必再因為性別而扣連賺賠的鐵律,而可以促進兩性在情慾上的完全平等;這也將促進男女在政經教育上的平等。

有人說,讓我們只爭取女人的政經平等就好了,女人有了政經權力,不也就可以達到性平等了嗎?這是個錯誤的看法,政治或其他場域的改變並不會直接轉換成情慾場域的改變,每一個場域的平等都需要在那個場域之內的具體實踐,也就是累積資源、論述、習慣、情感、儀式、網絡的一一改變。這就好像女人如果想要改變政治場域的邏輯,就需要女人投入「從政」,以政治實踐來爭取平等(當然,與此同時,女人在爭取教育、爭取經濟獨立方面也要齊頭並進)。同理,要改變情慾場域的邏輯,當然也需要女人親身「從性」。現在已經有女人進入性域衝刺抗爭,本事大的像〈北港香爐人人插〉的林麗姿還能揉合性與政治。除了全力支援這些勇敢的女人,除了虛心但熱誠的創造有利的論述和輿論局勢,來支持她們繼續開拓女人的人生空間,那些不進性場征戰的女人還有什麼權利在場外自命智慧過人呢?過去的女人為了參政、為了取得權力,就必須出賣割讓身體──也就是使身體無慾、禁慾,以便在政治場域中有正當性;現在性解放運動就是要女人可以眞正享有身體自主權:旣要政治權力,也可以縱慾與公開享受身體愉悅(例如穿著性感等等)。

有人會說,「可是我眞的沒辦法在性的事情上和男人爭平等,我的性實踐就是會虧會輸」。

哎呀,誰叫你個人去性實踐了嘛!你會輸會賠,沒關係,有豪爽女人呀!不是所有的女人在性事上都吃虧的,豪爽女人就很厲害,她們已經在那兒衝鋒陷陣了,妳就在後面做做啦啦隊吧!

(如果你說:「可是我向來都是高等知識份子,為女前鋒,怎麼給波大無腦的壞女人做啦啦隊?」。這就是心態問題了。婦女運動旣需要學者,也需要妓女,姐妹合作才能成功。)

就像從政和參政一樣,你覺得自己沒法做政客,一定會被男政客利用,會被欺負,會輸給男政客。沒關係!有別的女人很適合也很願意從政,她們可以幫你爭取政治權利。如果你覺得個人參政很沒用,那麼大家團結起來,每個人投的票、拉的票都會有用。性的事也是一樣:女人集體積極介入性事,和豪爽女人並肩作戰,不但培養鍛鍊自己的性權力,也扭轉性的污名化,好讓有慾無慾的女人都自在生活。有朝一日,你會發現也許你的性實踐不再是輸家呢!

說到政治,豪爽女人之說問世以來,總被曲解窄化成情慾之爭,好像情慾和(例如)政治是根本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可是,性解放從不自我侷限在個人的情慾享受,性解放當然包含它針對現實脈絡所提出的政治訴求。

例如,現在很多婦運人士認為首要的政治策略就是參政。如果婦女要佔二分之一的參政代表權,那麼婦女陣營中的女同志當然應該是「女人同志,國家共治」(事實上,中央大學性/別研究室的隊伍在參加一九九六年底紀念彭婉如全國婦女夜間大遊行時已經舉出了這樣的標語牌。如果有人覺得「看不見」女同志,那麼讓女同志佔婦女保障名額的一半,不正是一種虛位以待、鼓勵女同志現身的好方式嗎?);換句話說,我們要把全民政治的理念和實踐落實到各種情慾身分中,像「同志也要半邊天」,或者「『香爐』也有參政權」,都是性解放的政治策略。

另外,各種性邊緣人士(如同性戀、變性者、第三性)的結婚權、領養權、人工繁衍、通姦無罪化,或者所謂「私生子」的平反等都再再涉及民法親屬篇的修改;她們的工作權、教育權、媒體分享,性工作者的自主管理權等等也都是基本人權的課題。還有,期滿自動失效的契約式短期婚姻、青少年及兒童的身體自主解放、肯定情慾並調教品味的性教育、集體式的領養和撫育、超越三等親的精子卵子捐贈、銀髮族的情慾出路空間、對各種變態情慾的認識和平反等等,就更測試我們對文化和社會的創造力及想像力了。  

身體和性領域中的價值觀以及實踐的根本改變,不但相關女人個人的愉悅,更深刻的影響女人的主體養成、女人的自我掌握和力量、女人彼此之間的微妙對立關係,這是我在《豪爽女人》中一再分析的。可惜,出於習慣了的傳統思考方式,批評者通常只看到「愉悅」就開始憂心,只想到「情慾」就有說不出的不安;以致於對如何改造女人所感受的莫名壓抑和挫折,除了高標準的道德或理念或堅壁清野的態度,批評者還眞提不出什麼不同於旣有情慾觀念的說法和做法。

情慾自主=性解放

面對性解放的強大論述能量和它所帶動的社會反撲,有偷巧的人選擇性的凸顯性解放中聽來比較溫和的一部分:「情慾自主」,而且還宣稱情慾自主不是性解放。這個撇清的做法需要被放在此刻台灣的情慾氛圍中來看。

我們所面對的現實是,在威權保守的傳統文化中,情慾從來不被平等的當成一個重要的議題來對待,這也使得女人在情慾世界中的極度弱勢和嚴重歧視長期被漠視。一九九四年以來,女性主義者主導的反性騷擾運動最重要的貢獻就是扭轉了這個輕蔑的態度,迫使這個社會面對情慾領域中的惡劣情境。

但是,在政治和歷史已然多元化的時刻,反性騷擾運動絕不能再自我侷限在「性別的身體賺賠邏輯」之內,以致於聽到性解放就只能想到女人受害,男人得意,或者美女色女大賺,醜女好女大賠;結果反性騷擾運動轟轟烈烈,影響深遠,卻止步於少賠、不賠、阻止姊妹賺、要賠大家一齊賠的侷限思考,而無力想像超越賺賠邏輯、衝垮賺賠邏輯的可能。

更嚴重的是,許多人常常抹黑豪爽女人的性解放只是個人的縱慾自由而已,對其他女人而言只會引來男人更大的掠奪,而根本不會改善女人的情慾處境。「我們怎麼還能為她平反呢?」她們問。

個人的情慾實踐是否縱慾,從來不是豪爽女人論述所針對的。對女性情慾實踐的各種脫軌面貌加以汙名抹黑排擠壓迫,這才是豪爽女人論述所堅決抗爭的。

更確切的說,如果女性主義者不去積極挑戰性別的身體賺賠邏輯,不肯破除我們文化一貫對性所施展的污名化,不去嚴肅思考這種性的污名化對女人的嚴重限制與傷害,不去徹底反思各種借屍還魂的貞操情結(什麼「二度貞操」啦,「新貞操」啦,還有某個女性主義者發明的「性自主的貞操觀」啦)是如何的禁錮女人的身體、情慾、人格──那麼,面對旣有劣質敵意的情慾文化,女性主義者再怎麼說「情慾自主」,都只是個人聲嘶力竭的空話。

事實上,當女性主義者極力與「性解放」劃清界線時,她們也正在掏空「情慾自主」的積極內容:

試想,在拒絕騷擾的同時,如果「情慾自主」不是要積極爭取女人主動選擇並享受各種性愉悅的權利,而只是在惡劣騷擾的性文化中尋求個人的苟且存活,謹守說「不」的權利,哪裡算得上眞正的自主?

換句話說,如果女人在性事上只會賠只會虧只會輸,那麼女人的情慾自主除了個人選擇少賠少輸,還能有什麼眞正的選擇?

如果「情慾自主」不是平反各種在情慾領域內被污名化、妖魔化的女性,正當化她們的生活和互動方式,而只僅僅是再度肯定個人做情慾抉擇的權利,只擁抱各種和傳統貞操觀念糾纏不清的人生準則,這算哪門子的自主?

如果「情慾自主」只追求性的隱私權而不努力扭轉性的污名化,使性的領域也能發展成為平等自由的文化空間,使得女人在性的領域中也能自在差異的行走(就像政治領域在一連串的平反和抗爭中逐漸能支援各種不同的政治理念和實踐)──如果「情慾自主」不在這個更廣泛的社會意義上努力,哪裡可能有個人的自主實現?

女性主義者若只能一意孤行的幻想性解放是「學男人,寵男人」,拒絕思考豪爽女人旣強悍也熱情的論述革命,也難怪到現在都說不出來到底情慾自主包含了哪些自主的情慾模式。(所謂情慾自主是不是要預先排除女人自主做第三者、自主進入性工業、自主通姦、自主獻身?)

我們面對的現實是:無數女人已經在情慾領域內用她們的身體經驗累積了寶貴的知識和掌握,發展出她們獨到的自主性,但是這一切卻在情慾危言和貞操情結中蒙上陰影,不能成為衆多女人學習開展的對象。女性情慾解放論在女性主義圈中所遭遇的撇清和噤聲,就是最好的例子。

就個人的情慾生活而言,女人的自主情慾解放發展當然是她在此刻蓬勃開展的全球資本主義慾望世界中一個非常現實的需要;難道我們要用清教徒式的情慾純淨來繼續增加女人的矛盾掙扎?而就集體的、深層的、對女性主體養成過程的結構分析而言,「女『性』解放」或「打破處女情結」的說法更是徹底根植於本土惡質情境的獨特發展。可惜有些人一聽到本土的性解放說法,就拼命和西方保守媒體同聲宣傳一九六○、七○年代的西方性解放運動早已破產過時,並以此理由來反對本土的女性性解放。她們沒有看到的是,就最起碼的人格發展層次而言,威權壓抑的本土性別文化(比一向擁護個人自主的西方)更需要性解放運動所可能帶來的嶄新的性別養成與性自主。當性不再是女人的重擔,不再是一生都要謹慎保護的東西時,女人才能眞正挑戰到旣有的性別體制,才能算是眞正的自由自主了。

性文化的變化愈劇烈、愈開放,女人就愈有機會爭取性自主和性平等,這也是為什麼婦女運動需要支持性開放,需要參與在性開放的活動中,發展各種支援的、肯定的、開拓的論述,以主導性開放的方向,使之對女人有利。就好像民主政治也給了女人機會爭取性別平等一樣,女人參與在爭取政治民主的活動中,就有可能使民主政治為女人所用。性自主運動最終就是要使那些想盡興率性從事性實踐的女人都能自信滿滿、得意洋洋,贏得社會正面的評價,這才是女人的「性自主」。豪爽女人就正朝著這個方向前進。

當然,婦女運動想要在性領域裡爭取男女平等,不可能只靠自己,也不可能只憑藉性別的眼界;婦運一定要結合包括同性戀在內的性少數,也就是和性解放運動結合。換句話說,婦運追求男女在情慾上的平等,也必須滿足性少數的平等要求,否則婦運不但達不到男女平等目標,還可能強化原有的性壓迫,打擊了性少數。(這和婦運在追求男女在政治或經濟領域的平等時,也必須和追求政治民主、階級正義的運動合作,是同一個道理)。這也是為什麼婦運對於性工作、色情材料、婚外性、家人戀、變性易裝、平反私生子、青少年情慾、T婆之分等等,不能採取性別化約論的簡化立場,以為所有的性事都可以和性別權力對號入座,以為所有的性事不是父權陰謀就是女權抗爭。

西方婦運在起步時,曾經被階級化約論的左派所打壓,故而婦運應當更能體認化約論的僵化,應當更容易體認性(和性別一樣)是一個有自主邏輯運作的領域。可惜的是,有階級化約論傾向的左派人士至今仍缺乏這些起碼的認識。  

情慾革命當然就是社會革命

以左派自居的人對豪爽女人的質疑,歸根究底就是想要問:情慾解放的物質基礎是什麼?從何證明情慾解放可以造成更根本的社會生產關係革命?

我對這兩個問題的綜合答覆是:我並不教條的認為所謂物質基礎、社會生產關係,比起情慾或其他層面的運作,有什麼優先的、不言而自明的地位。相反的如果照馬克思一貫的態度,我們必須在歷史的具體脈絡中虛心的去發現它們的實際呈現和運作,而不是一上來就先祭出教條,然後展開千篇一律的訓話。

以為掌握了基本教義就掌握了社會眞相,那是一種歷史的傲慢。

為了開展這個歷史的眼界,我在本書中以賴希的性革命論,來提醒左派:要問情慾的物質基礎,更要問物質的情慾基礎;要質疑情慾革命如何可能引致社會生產關係的革命,也要同時想想,沒有情慾革命,社會生產關係的徹底革命如何成為可能?沒有情慾領域的徹底革命,新的革命主體,新的人格心理情緒慾望結構到底要如何養成?畢竟,社會生產關係不是外在於個人生命的抽象關係,它總是體現在從最表面的言語行動到最深層的心理慾望的。

再換一個角度來說,性解放當然是一個對物質世界進行革命的運動,它牽涉到具體資源和權力的分配(性少數的工作教材升遷、結婚權、房屋分配權、媒體和教育的資源及權力分享、青少年的經濟獨立和私密空間等等),當然是對社會文化進行徹底重塑的運動(對抗年齡歧視、代間歧視、性偏好歧視、性歧視、身體歧視等等)。它不但具有高度的政治性,更有根本的顚覆性,絕對不比某些左派高舉的革命道路輕賤。

另外,任何一個馬克思主義觀點的情慾批判至少要展現一些歷史的眼界,而不是偷懶的用最簡化的教條來做無歷史眼界的籠統批判。我在《性/別研究的新視野:第一屆性教育、性學、性別、同性戀研究學術研討會論文集》(元尊)中,已經對美國百年性史提出了一篇馬克思主義觀點的分析長文,以對照反思台灣的情慾現實和抗爭,就請自命左派的人士展現他們自己的歷史研究吧!

結語

抗爭的力量不是只能來自嚴肅悲情的憤怒,它可以來自自在自得的愉悅。顚覆的力量不是只能來自嚴苛的自以為義,或是自以為擁有眞理的教條立場,它可以是在虛心的軟弱中發掘那些在體制壓力之下偷歡的邊緣聲音。

豪爽女人的女性主義性解放就是這麼一股如狂風般掃過威權人格,但是人同此心的和脫軌者共享愉悅的和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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