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1997年9月13日在「保障公娼工作權」公開辯論會裡的發言，面對的是主流女性主義者的女性保護論調】
我的題目取自美國舊金山地區最著名也最活躍的妓女權益促進組織。這個組織由一位過去曾做過妓女的Margo St. James在1973年推動成立，過去二十年來在性工作除罪化和合法化上都做了許多重要的貢獻，不但挑戰了主流社會對性工作的歧視，更以最高亢、最強悍的姿態來面對主流社會的偽善。這個毫不屈從的態度就反映在她們選定的組織名稱上：不是低調委屈的懇求同情包容，而是：「少來那套道德老調吧！」(COYOTE，全稱：Call Off Your Old Tired Ethics)
這次台北市廢公娼的過程中，父權的道德老調卻接合了帶著女性主義意味的新調，於是我們聽見廢娼人士說：「公娼制度是物化女人身體，把女人商品化」，再不然就是說，「娼妓制度滿足男人原始的慾望，投男人之所好，養大了男人的胃口，因此也鞏固了父權對女性身體的操控」。這麼嚴厲的言語一出，廢娼好像是理所當然似的。
不過，在這種女性主義語言之下流動的倒底是什麼血液呢？第二波西方女性主義在當時左派理論的薰陶下，開始使用「物化」來描繪父權對女人生命的限制和塑造，其中包括把女人厚實複雜的北港香爐生命，窄化到：單一作為滿足男人眼睛的冰淇淋，男人宵夜的自動燉湯機，孕育男人後代的子宮，照顧男人親屬的免費看護，男人衣物的冷洗精，男人飲食的廚師，男人擦屁股的衛生紙等等。在這些身份定位上，女人都沒有自我的空間，她的價值由她在男人規劃想像中的定位以及她所能提供的服務來決定，而這種強制的一廂情願就是（源自左翼的）女性主義「物化」這個概念所攻擊的。任何狀況（例如台北市片面決定廢娼），只要女人的意願沒有得到尊重，女人的不滿沒有得到聲張，女人的志業無法實現等等，都應該招來女性主義有關「物化」的批判。
可是我們在本地聽見「物化」時，通常不是說女人的人生和發展遭到窄化和限制，而是說女人的身體以性感的形象在影像中呈現，女人的魅力以她的性來表達。換句話說，「只要」而且「只在」女人身體和性相連在影像中出現時，「物化」的大帽子才會套上去，至於中國文化中常見的把女人視為傳宗接代的功臣、把女人視為優雅溫和的動物、認定好女人對家庭和社區守護有其神聖職責等等「非常物化」的作為，都引不起什麼「物化」的攻擊。（是啊！我們幾時見到議員提案懲罰那些強逼女人傳宗接代的人？）這種差別待遇不禁使我懷疑，和物化相連的義憤，事實上不是要全面抗爭女人的生命窄化，而只是針對在新的社會經濟現實中，性在女人生命中的逐漸立足（不管是「我要性高潮」，或是青少女的身體自主）。這種對於女「性」的焦慮，恐怕骨子裡和父權的道德老調相去不遠。
還有人說，從娼就是滿足男人的慾望，投男人之所好，養大男人的胃口，鞏固父權對女人的操控，婦女團體和女性主義者怎麼能支持娼妓制度的存在呢？
問這種問題的人真是頭腦不清。張開眼睛看看你的周圍吧！好家庭主婦體貼她的男人，照顧他的日常生活需要，滿足丈夫的身體需求；好媽媽疼惜她的兒子，供給他各式各樣上進發展累積經驗的機會和資源；敬業的女文員、女秘書、女經理全力支援（屬於男老闆的）公司事業，幫助（男老闆的）公司賺錢，為男性掌權的台灣經濟撐腰；自命有腦筋的女學生、女助理滿心敬重（一向以男性為主的）智識成就，仰慕（充滿霸權意識）政治正確的理論辯才，鞏固（男性佔大宗的）學術權威和名望；宣稱為女人謀福利的女策士們替「號稱開明」的男政客出點子，拉票站台，寫說帖，搞論戰，打擊不同路線不同階級不同利益的女人，用救援之名廢掉下層女人的生計——這些都是在我們左右隨處可見的「體貼男人，鞏固父權」的明顯例子，怎麼就不見問話的人質疑一下，自我反省一下呢？
不管是娼妓也好，女策士也好，女學生也好，職業女性也好，家庭主婦也好，大家都在父權之下找生活，求活路，打空間。為什麼只有娼妓做的事情被當成討好男人，罪無可赦？政治正確的婦女運動領袖們憑什麼自驕自得的只會戳別人的背脊，卻看不見自己的（優勢）位置也在別的領域中鞏固父權？
老實說，與父權抗爭的場域不是只在講桌後或電腦前。娼妓對男人身心狀況的了解和經驗，對如何在性的領域中操作掌控抗爭，絕對比婦女運動領袖們強得太多。不虛心向娼妓學習自保自強之道，只空泛的批評她們與敵人共枕，否認娼妓的經驗和智慧，這種排擠正證實了主張廢娼的婦女運動領袖們的自我強勢定位，以及她們在這個勢利眼的社會中從小就學得很精的「重頭腦，輕身體」「重道德，輕情慾」的態度。
性工作者當然比其他女人更能夠在性戰場上鬥爭，就好像資深女政客比其他女人更有經驗在立法院鬥爭，或者女工更能在工廠鬥爭一樣。而且如果我們支持娼妓們的鬥爭，提供更多的火力，就有可能改變「性」的性別意義。自命良家婦女的人不要以自己的位置和經驗去否定別的女人，更不能因為自己在性方面是弱者，就認為所有女人在這方面都是弱者，都一定會倒楣。救援組織一向專注於強調人口販子如何可怕，性產業如何黑暗，這些說法對性工作者而言根本是廢話，她們早就和這些惡勢力鬥爭多時，而且還偷偷有所斬獲呢！主張廢娼的婦女運動者需要做的是虛心求教，仔細學習，並且積極擴散娼妓們用身體累積的生命智慧，說不定還能救救良家婦女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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