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我也會說黃色笑話喔

(1997年,台灣校園體制內的兩性平權教育在彭婉如及白曉燕命案後的民意喧囂中積極展開,令人憂心的則是這種驟然發動的性別教育很有可能落入最保守而傳統的性壓抑宣導。性/別研究室決心介入,於是在那一年中,用會議和培訓來收集基層教師的經驗和難題,然後用我們的討論和寫作來凝聚並擴散不一樣的性別思惟。年底,桃園縣教育局委託製作教師兩性平權教育閱讀材料,這篇文章就是為了那本閱讀材料而寫1998年加以擴展,收入《性/別校園:新世代的性別教育》,台北:元尊,1998年10127-131頁)

學校舉辦兒童講笑話比賽,不料有兒童以唱作俱佳的黃色笑話參賽,我們裁判是笑好,還是不笑好?

其實許多孩子的生活經驗有限,理解黃色笑話的能耐也有限,她們講黃色笑話卻並不一定懂黃色笑話。黃色笑話沒什麼了不起,不過是孩子一生之中所講的無數笑話之一而已,也會隨著她生活中所有的笑話在時間中淡忘。

可是如果此時成人表現出極端強烈的憤怒反應,甚至責罵孩子,那反而會製造孩子的恥辱,也同時加強黃色笑話禁忌的吸引力,使孩子覺得講黃色笑話有特別的意義,有特別的效果,以後想要複製那種引人注目或惹人生氣的效果時,便會講起黃色笑話來,這恐怕更不是那些焦慮的成人所樂見的。相較之下,淡化情緒或者不以為意,恐怕是比較明智的反應方式。事實上,就是因為大家都對黃色笑話表現出曖昧的、想笑又不好意思、或者暴怒生氣的反應,才使得黃色笑話凝聚了那麼大的魔力。

當然,以眼下社會文化和媒體影像的催熟效應,有些兒童可能已經懂了黃色笑話的意義——不過,那不是也很好嗎?我們不是一向就特別呵護和鼓勵早熟成熟的孩子,好讓他們更上層樓嗎?那些在智力上表現傑出早熟的孩子(像珠算心算速度過人、智商特高、在發明競賽中得獎等等)不但得到表揚,還可以享受特別待遇,跳級升學或得到獎賞。可是另外還有一些早熟的孩子(她們很小就會寫動人的情書或幻想的故事、很早就開始愛情和身體的探試、從小就伶牙利嘴的挑戰父母老師的權威統治等等),她們就受到各方的打壓責備,好像她們越過了什麼不該干犯的界限似的。可見得成人對早熟成熟的孩子是有差別待遇的,只喜歡那些乖乖光耀門楣的孩子,卻排擠那些企圖分享成人特權的孩子。

事實上,早熟成熟,早知道人生的真相,早認識語言文化的操作,才會幫助孩子有力量抗拒周圍世界的敵意和利用呢!

就算對成人而言,在這麼高度壓抑的社會中,講講黃色笑話恐怕也是很重要的情緒出路——要不然,我們從何解釋大家聆聽或傳播黃色笑話時的興奮?面對這種局勢,我們要努力的其實不是憂心忡忡的要大家自制,要大家拒講或拒聽黃色笑話,而是鼓勵愛講的人更進一步培養講黃色笑話的氣質和技巧,也就是研究怎麼樣講得好,講得妙,講得有深度有趣味,而且知道什麼時候和什麼人說什麼樣的黃色笑話。

這就好像台灣的言論市場的發展一樣。政治壓迫那麼多年,連在非正式場合講講反政府言論都成為一件很爽的事,而且話愈粗就愈爽。但是也因為沒有很好的發展空間,文化資源很單薄,因此一開始有廣播節目開放叩應的時候,那種粗鄙粗糙也充分流露無遺。可是我們並不應該因此而禁絕非主流的廣播空間;相反的,我們需要給它支援的空間,好用更多的言論自由和示範比較,去鼓勵大家在叩應中提升並深化言論層次和水準。

和政治壓迫的效應一樣,長久以來的性壓迫也使得談性或者說黃色笑話的空間很小,情慾方面的資源和流通十分有限,水準和認識都很粗糙。大家雖然說得多,但不一定說得妙,說得有韻味,可是又在禁忌中凝聚了極大的吸引力。現在好不容易有愈來愈多的人敢說敢傳黃色笑話,連孩子們都開始自在的表演說黃色笑話,我們正需要開創更多的自在空間,提供更友善的反應,挖掘更多的文學範例,來鼓勵黃色笑話水準的提升。

黃色笑話從來不是一個簡單的現象,對它的評價總是糾葛在現有的成見中。和任何言論一樣,有些人說的時候是很明顯的充滿惡意,可是也有另外一些人只是好玩助興,提供朋友之間娛樂而已。要是一竿子打翻船的視所有的黃色笑話為敵意的表現,恐怕就是反應過度了。

另外,同一個笑話由不同的人來說,結果就可能不同:馬英九說黃色笑話,和台北橋下的臨時工說黃色笑話,聽眾的反應和包容度就不太一樣,顯然我們對人的歧視也會影響到黃色笑話可能引發的反應和評價。

更值得思考的是,對性話題過分緊張,往往造成虛偽——許多人在正式場合聽到黃色笑話時,正經八百的譴責,但是在家裡或朋友之中的時候卻興致盎然的複述——顯然這裡牽涉到了很複雜的社會因素:人並不是任何時候都那麼道貌岸然。

有人認為多數的黃色笑話有性別歧視的傾向,會讓聽到的女人不安不爽,因此應該消除這一類的笑話。這個問題也很複雜,就好像叩應節目中常出現反對政府政策或者批評特定政客的政治言論,也令很多人不安不爽。但是,難道我們就因此不准他們說了嗎?與其立法禁止那些令我們不安不爽的東西出現,倒不如分析一下我們的文化是如何調教女人,過度保護女人,以致於她們那麼容易不安不爽,一聽到黃色笑話就落入無力反擊的地步,還會心靈受傷,難怪許多女人在日常生活中無力面對更大的挑戰和侵犯。

這當然不是說縱容或鼓勵有性別歧視的黃色笑話惡意出現,但是禁止,只會強化黃色笑話的殺傷力,比較有建設性的做法恐怕是讓更多的女人練習在遭遇黃色笑話時面不改色,甚至還會對惡意的黃色笑話加以迎頭痛擊。這樣的女人(像藝人羅璧玲、朱慧珍)實在是我們的女英雄,她們面對黃色笑話時的自在,是值得學習值得褒揚的。我們聽到這種女人說黃色笑話時,也應該多加鼓勵讚揚,而不是訓斥她們應自我檢點。

心懷焦慮的人擔心:要是這麼一來,所有的小孩都開始講黃色笑話,社會不是會墮落了嗎?

其實,愈是性禁忌的社會,大家就會愈喜歡講性禁忌——挑戰禁忌會有那種踰越的快感嘛!所以,只要我們的社會總是把性當成禁忌,只要成人緊緊看守語言世界,禁止小孩說黃色笑話,那就一定會有孩子在黃色笑話中得到極大的樂趣。有人愛說,還有人愛聽呢!

不過,話說回來,沒有什麼事情是人人都有興趣做的。連炒股票、吃夜市、穿漂亮衣服、和家人團聚、到陽明山看花、做總統等等,都不是人人有興趣做的事情;就算電子雞風行的年代也不是所有的孩子都愛養的,怎麼會人人都喜歡說黃色笑話呢?別用這種全面的假設性說法來嚇唬人了吧!很可能成人還在為孩子講的黃色笑話憂心忡忡時,她們已經興沖沖去玩別的東西了。

黃色笑話只是人類使用語言的「一種」方式而已,過分憂心的人與其單一的禁制這種語言以致於強化它的吸引力,倒不如用平常心去提升這種語言的藝術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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