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何春蕤2002年8月8日受邀到衛生署桃園醫院發表的演講。由於面對的是專業的醫護人員，這個發言也針對了這個脈絡】
爸爸節傳統的要說點和爸爸相關的事情，帶著濃濃的節慶味道。但是今天想講一個令很多人不快的題目，就是性騷擾。
先要說明一件事情，1970年代以前並沒有性騷擾。人際之間太過執著的擾人的互動當然長年都有，傳統語言中的吃豆腐、輕薄、佔便宜等等都指出了人際互動中所包含的、令人不悅的性的成份。但是從前大家也並不把這種事情當成大事，傳統故事中的壞人（如西門慶）就被視為輕浮成性，會被人警告朋友妻不可戲之類的，而那些比較正面的角色（如唐伯虎）就被視為風流瀟灑，還能傳為佳話。這兩種回應方式都一直流傳至今，也是很多人看待這種互動的方式。
但是1970年代出現的「性騷擾」概念形成了一個戲劇性的變化。輕浮或風流都不再被容許用來解釋這個現象，相反的，另外一些字彙和概念出現：人權／濫權、專業精神、性賄賂、性勒索、敵意的工作環境等等。這些字彙建立起現代的性騷擾觀念，把這種互動從日常民情移到了職場法律中。在這個概念的發源地──美國──性騷擾只適用在職場中的上下互動關係之間。
這個在適用場域上的限制有好幾重意義：
第一，由於該歷史時刻女性的職場位置還都是比較低的，因此，確保職場對女性友善、不受到性勒索，有一定的保護作用，這也是1970年代婦女解放運動的努力成果。
第二，職場之所以接受性騷擾作為一個重要的議題，是因為容許這種情形繼續下去，只會影響職場的效率運作。為了保障專業精神和「工作第一」的基本原則，婦女運動的要求得到了善意回應。換句話說，性騷擾能夠成為一個職場議題，乃是因為老闆們也不希望男性員工耗費時間騷擾女性員工，以致於影響到生產工作。
第三，在職場之外即使有性騷擾，在美國這個講究個人主義的社會不成問題，因為經過了1960年代末期性革命的美國女人已經有足夠的自主性和性自在來應付，而且還可以訴諸其他的法律來保障自己。專業精神其實希望公私分明，私人領域的其他事情就交由個人處理，職場如果要管那麼多事情也是一種耗費。
這個在職場源起的法律措施在移植到台灣之後卻發生了一些很有趣的變形。台灣女性生活在一個在性上面還很封閉的環境中，很多很小的、可以一句話就解決的挑釁一旦牽涉到性，就使得無數女性不知所措了。這個「不知所措」其實是個很有趣的現象，一方面女性在性這件事上接觸很少，性又常被當成禁忌話題，因此女性缺乏演練，不夠自在的處理，另方面即使要處理也不知道分寸的拿捏是否會把自己陷於污名的狀態，因此更加躊躇不前。再加上一般人認為要不是你言行不檢點招來騷擾，就是你倒楣沾染了污點，反正怎麼說都是不利的事情。結果，性騷擾的名詞一出，台灣的婦女運動便趨之若騖，覺得找到了一個很有正當性的說法來處理這個棘手的問題。因此在台灣，性騷擾是被很廣泛的運用的，無論是否在職場中，無論是在何種關係中，性騷擾都變成了一個可以使用來左右互動模式的東西。
1994年師大女學生被教授性騷擾案開啟了性騷擾被社會重視的契機，在婦女團體的反性騷擾大遊行中也看到了性騷擾在台灣的意義侷限。當時在巡迴校園的演講中我就有點憂心事態的發展形成緊縮社會空間的效應，因此提出了「反性騷擾不是反性而是反騷擾」、「反性騷擾不是反所有的男人而是反那些騷擾人的男人」、「反性騷擾不是反對師生之間有情慾關係而是反對不平等的師生關係被當成脅迫的機會」的說法，希望使得運動的訴求細緻化，同時也提出師生戀正常化的說法。
如今從校園到醫院，每個單位幾乎都設立了性騷擾處理委員會，也在成員代表的性別分配上做了女多男少的安排，似乎認為這樣就可以保證女性權益，消除性騷擾。不過，讓我指出一個非常重要的關鍵：性騷擾之所以能夠運作，就是因為不平等權力關係的橫行。如果是平等的地位，個人處理起來後顧之憂會少很多，只看人際技巧而已。但是在上級下級之間的絕對不平等基礎上，性騷擾的可能機會總是在那裡。
當然，醫生和護士之間，不同的行政人員層級之間，總是存在著某種不平等的關係。但是我想在這裡指出來，這種不平等只能存在在專業的職務上，職務之外，人人平等。換句話說，在職務上分派任務，檢討評估，這些互動上我們可能有不平等的地位，但是在職務之外，無論多上級的人也沒有權利管我的事情。並不因為我擔任某個職位就要比人永遠低一截。這樣的個人氣勢和平等地位，可以在結構上大大的減少性騷擾發生的機會，因為，將會有很多人失去了要脅別人的機會。
在不平等關係消除的同時，我們還得談性的問題。上一次長庚發生護士被醫生性騷擾的事件中，有許多人提到醫生會在開刀房講一些異色的笑話，認為這是一種性騷擾。我倒是用另一種態度來看，我覺得在面臨重大而且持續很長的壓力之下，人們有時會需要講一些原本禁忌的、可以提供紓解的笑話來放鬆心情。因此，與其覺得不悅而又無力改變現況，倒不如用新的詮釋來看這個現象：這個醫師壓力太大，需要用黃色笑話來紓解。同情憐憫（本身在上施恩）之心其實會使得你個人的力量增強，反而比較不會受害。同樣的道理也適用於暴露狂等等。
性的歧視把性騷擾的判定複雜化。
職場上吃豆腐的情況有沒有？當然有，經過警告抗議還不改風格的人就最適合用現在成立的性騷擾處理辦法來辦他。但是我總覺得，先用個人方式處理，給予適當的警告之後再動用法律，是比較明智的做法。如果華人喜歡講求面子，你何不給他一個台階下，實在不行，再訴求辦法也不遲。
作為照顧身體的事業，醫護人員當然很可能和病人之間產生一些平常人不常接觸的隱密處，也有很多人感覺到被病人性騷擾。在這方面，對付的方式就是維持專業的地位，以便行使專業權力。病人的身體只是器官組織等等醫學名詞，在面對隱密部位時，就把他當成大體解剖的軀體，換句話說，割裂病人的人與他的身體，對人禮貌關懷，但是對身體部位的暴露或勃起之類的現象，則把他當成生物解剖課一樣。畢竟，有很多性的反應是不由自主的。
當然，醫護人員本身也可能成為病人，特別是女病人，在這種身體檢查的時候，你們最清楚的感受到被放到一個弱勢無力的位置上。
護身符：專業態度、自立自強、輕描淡寫。維持複雜的心靈，能夠把人與事割裂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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