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冠、野味與邊陲的文明化

【這是何春蕤2024年7月20日在河南開封第八屆海峽兩岸經濟地理學研討會中發表的短文】

謝謝海峽兩岸經濟地理研討會給我機會,分享我從武漢新冠疫情開始就很關心的、而且一直被西方媒體高度武器化的話題。

2019年底新冠疫情爆發,武漢華南海鮮批發市場的野味販售攤位因為關連到多個病例而成為眾矢之的。微博流傳的「大眾畜牧野味」攤位價目表上,孔雀、果子狸、刺蝟、豪豬、竹鼠、鱷魚、蠍子、蜈蚣、駱駝等等天上飛、地上爬、水裡游的物種一字排開,提供活殺現宰[1]。這份價目表讓廣大群眾第一次面對了「野味」這個範疇的豐富與多樣,也隨著疫情的驚惶問責,全面屈服於保護動物話語的籠罩與譴責之下。

「保護動物」本來就帶有進步意義,當代「新冷戰敵意」則使它接合起歐美「文明等級論」,成為坐實西方文化優勢的普世價值。於是不文明、不現代、不衛生的污名蜂擁而至疫情下的武漢乃至中國。在文明等級論的壓力下,香港學者龍振邦、袁國勇寫出了最刺眼的批判:「武漢新冠狀病毒乃中國人劣質文化之產物,濫捕濫食野生動物、不人道對待動物、不尊重生命,為滿足各種欲望而繼續食野味,中國人陋習劣根才是病毒之源。」[2]這篇文章的批判直指中國人,而與華人整體切割,顯然有其針對性。雖然在發表當晚就被撤回,文章仍然宣洩了疫情與野味的關連所衍生的強大文化自卑與自恨。

然而面對這種自詡佔據了道德高地的壓力,我們只能以自慚自責來回應嗎?倒也不見得。

當代不少傳染性的病毒其實都是來自動物。例如來自蝙蝠的伊博拉和非典,來自猴子的愛滋,來自牛隻的狂牛症,來自雞和禽鳥的禽流感,來自駱駝的中東呼吸症,來自蚊子的登革熱等等。想要截斷人類與動物的接觸顯然並非易事。可是西方對於源自非洲或中東的病毒,往往表現出一定程度的諒解,認為那些落伍之地不必太過批判。但是對於正在快速上升、越來越和先進國齊頭並肩的中國,馬上就發動文明現代性的批判,對新冠病源和野味文化的問責因此也特別狂熱,顯然有其偏頗。

另外,獵捕野生動物作為食物,全球各地皆有。即使到了現代,許多野味習俗仍在各地或多或少的延續著,地理環境的特殊性更使得野味習俗在邊陲地區有著強悍的存在。廣東省林業局調查顯示,廣州市半數以上的人吃過野生動物,45.4%的人認為可以補充「營養」,37%是出於好奇,12%人是為了炫富[3]。邊陲地區的華人飲食文化顯然賦予野味頗為豐富的意義,除了補身養生的傳統習俗外,也有奢侈娛樂或嘗鮮炫耀的慾望,因而支撐了野味市場的存在。這些吃野味的「中國身體」則往往被描述和想像成傳統的、東方的、異域的,對立於現代的、西方的、普世的文明身體。

除了野味的販售與食用外,華人傳統活物市場的空間特質也可能促成了某種視覺效應,衝擊文明情感,坐實不文明的民族污名。例如有頭有腳、連頭帶尾的活物匯集在侷促擁擠的攤位上,沒有清晰明確整理包裝過的食材分類分置原則,給人極度雜亂骯髒的印象;再加上隨時刀落頭斷、開腸剖肚的血淋淋場面,水糞血的污水橫流,這些都直接衝擊到文明化對暴力和死亡的迴避與厭惡[4]。雜亂無序和殘暴殺戮的緊密結合,在在強化了西方文明化賦予中國的負面評價。

值得一提的是,這種負面評價在遇到兩岸關係時有些微妙的變化。

2020年疫情剛起之時,華南海鮮市場的野味污名就已經傳到台灣,而同樣位處台灣社會邊陲的山地原住民一向就有生食飛鼠、山羌、梅花鹿、狐狸等等野味的習俗,本來也就承受一定程度的側目。但是此刻兩岸之間昭然若揭的緊張對立,卻使得大眾輿論與原住民本身都極力想要與大陸的野味文化劃清界線,也就是以貼近文明化的正面表述,來強調台灣的差別與優勢。

當時流行的話術,就是故做無邪的提問:「台灣原住民吃野味怎麼都沒事?」答案則直指在地的野味處理方式與大陸截然有別,因為台灣原住民只在原始山林中捕獵無污染的野生動物,而且經過清潔熟食、醃漬殺菌等烹飪程序,數量上也極為節制。在原生態、烹飪殺菌等文明價值和舉措之下,台灣原住民的野味文化被顯示為優於大陸[5],其文化和傳統因此值得尊重保存。以此看來,即便在地理和文化上同樣位處邊陲,政治考量還是會在其間確立文明等級的高下差別。

回到國際壓力的問題。疫情爆發後,西方媒體輿論將攻擊的矛頭不斷指向武漢和中國的野味市場,控制疫情的急迫性也迫使官方必須迅速採取決斷的措施。2020年2月24日人大常委會表決通過了關於「全面禁止非法野生動物交易、革除濫食野生動物陋習、切實保障人民群眾生命健康安全的決定」,正面衝擊野味市場和野味文化的存在。

然而現代文明價值也同時包含了另外一些普世價值,並且接合著複雜的現實條件與政策,使得禁絕野味在中國不至於傾向全面一刀切。其中兩個特別突出的因素都和近年中國社會文化的變遷有關,一個是野味養殖的社福化與政策化,另一個則是飲食在文化意義上的情感化。

一般認為新型冠狀病毒的來源很有可能是竹鼠、獾和果子狸,然而這些野味的養殖──特別是作為具有重大社會福利意義的「脫貧策略」──已經廣佈於兩湖、兩廣、雲貴、川渝、贛閩、海南、黑龍江等邊陲省份。2010年代開始,很多農戶因為響應官方「脫貧攻堅」的策略而依著各省地理資源特色投入養殖不同的野生動物,也在社交平台的視頻上廣為介紹野味的烹調和趣味,頗受大眾好評。如果全面禁絕野味,這些努力養殖、期待脫貧的基層群眾的切身利益和社會穩定勢必遭受極大衝擊;而對於已經成為野生動物資源大省,例如積極發展特色養殖產業以便整體脫貧的江西省而言,更將是雪上加霜。

因此上述人大常委會的決定發佈後,各地都有積極反響:有的希望將果子狸、竹鼠等部分人工繁育技術成熟穩定的獸類和鳥類野生動物物種列入「畜禽遺傳資源目錄」,按照《畜牧法》等相關法律法規加以管理檢疫。有的則建議對禁絕的範圍進行更細緻的區分,以果子狸為例,可能提供藥用、食用,也用來做皮草加工,究竟哪些能繼續養殖,相關政策需要進一步明確化,而不宜驟然一刀切[6]。畢竟,改善邊陲底層農民的經濟困境,也是一個重要的現代文明價值,而有效執行已經進入資本範圍的脫貧政策,更是政府治理成果的重要指標之一。

除了透過養殖來脫貧的社福考量之外,野味的食用也漸次結合了另外一些文明價值。早在疫情前,2012年央視〈舌尖上的中國〉系列紀錄片就已經以高清畫質凸顯感官體驗和思維認同,以動人的情感敘事讓食物承載起人際情感與文化積澱的厚重意義。在呈現千差萬別的飲食習慣和獨特的味覺審美的同時,也淡化了特定飲食可能引發的惡感甚至爭議。隨著這種「體驗經濟」的風潮,2018年彈幕視頻網站嗶哩嗶哩(bilibili)推出6集美食紀錄片〈人生一串〉,以類似的情感敘事模式呈現原本不入流的宵夜烤串,而隨著燒烤的傳統實踐,也引入了一些不常見的野味與部位。

燒烤文化本來有一些無法迴避的問題,例如攪擾健康規律生活、鼓勵抽煙喝酒、造成環境空氣污染、影響市容市貌等等,然而媒體分析者注意到,B站紀錄片的講述就以「地氣、豪氣、義氣」作為情感主調,用煙火市井氣息與親朋友情來塑造燒烤的風情,直接沖淡了那些問題[7]。(去年春天山東淄博的燒烤接合了大學生在疫情隔離期間被居民細心照顧的感恩故事而引發旅遊熱潮則是另外一個例子。)

更重要的是,由消費者自行動手製作、共同分享的燒烤形式,不但強化食材的即食原味以及粗獷豪爽的共食氛圍,更為燒烤文化原發地的二三線城市及鄉鎮農村標示出大眾友善的地域特色。上述發展都接合了「社群情感」和「地域特色」等文明價值,也多少軟化了野味在當代資本主義消費中的現身。

目前,為了預防可能的公共衛生風險,同時也部份回應國際壓力,中央及地方政府對於野生動物的養殖和消費採取了更加嚴格的法規限制;但是在這個邊陲文明化的過程裡,面對飲食的情感化與養殖的社福化對地域特色和百姓生計所形成的支撐力度,官民之間持續的協商調適,甚至進退拉扯,恐怕還是無法避免的。這個過程或許也將為進一步對抗西方壓力提供新的戰鬥力。

註:

[1] 何怡君,〈野生動物上餐桌:武漢肺炎禍從口入?中國野味文化的隱憂〉,窩窩,2020-2-27。https://wuo-wuo.com/report/57-comment/1126-wuhan-covid19-wildlife-issue-200227

[2] 龍振邦、袁國勇,〈大流行緣起武漢,十七年教訓盡忘〉,2020-3-18-明報。當日晚間撤回文章。https://news.mingpao.com/ins/%E6%96%87%E6%91%98/article/20200318/s00022/1584457829823/%E5%A4%A7%E6%B5%81%E8%A1%8C%E7%B7%A3%E8%B5%B7%E6%AD%A6%E6%BC%A2-%E5%8D%81%E4%B8%83%E5%B9%B4%E6%95%99%E8%A8%93%E7%9B%A1%E5%BF%98%EF%BC%88%E6%96%87-%E9%BE%8D%E6%8C%AF%E9%82%A6-%E8%A2%81%E5%9C%8B%E5%8B%87%EF%BC%89

[3] 黃怡,〈野味殺人:中國傳統文化永遠的痛〉,《獨立評論》,2020-02-04。https://opinion.cw.com.tw/blog/profile/195/article/9018

[4] Christos Lynteris & Lyle Fearnley,〈為什麼關閉中國“活禽海鮮市場”會是個嚴重的錯誤?〉,藍走走翻譯,人民食物主權論壇,2020- 5-22。https://freewechat.com/a/MzA5NjY2MDQyNg==/2651893489/1

[5] 〈為何台灣原住民吃野味都沒事?內行曝「最大關鍵」:有差〉,Yahoo新聞編輯中心,2020-2-2。https://tw.news.yahoo.com/%E7%82%BA%E4%BD%95%E5%8F%B0%E7%81%A3%E5%8E%9F%E4%BD%8F%E6%B0%91%E5%90%83%E9%87%8E%E5%91%B3%E9%83%BD%E6%B2%92%E4%BA%8B-%E5%85%A7%E8%A1%8C%E6%9B%9D-%E6%9C%80%E5%A4%A7%E9%97%9C%E9%8D%B5-%E6%9C%89%E5%B7%AE-012124110.html。

[6] 牛其昌,〈疫情過後還要養殖果子狸?江西省野保局:不屬實,相關政策有待國家進一步明確〉,界面新聞,新浪科技,2020-03-10。https://tech.sina.cn/2020-03-10/detail-iimxxstf7766020.d.html

[7] 汪洋,〈《人生一串》成功因素分析〉,來源:視聽。人民網2018年12月04日。http://media.people.com.cn/BIG5/n1/2018/1204/c422574-3044160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