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戀
卡維波（中央大學哲研所教授）

「家人戀」，某個程度上相當於俗稱的「亂倫」，就是以家庭成員作為性愛的對象。為什麼當前會出現「家人戀」的文化？基本上是由於離婚再婚情況的普遍，許多人是成年以後才與新的父母兄弟姐妹相識或甚相戀，這種當代的家人戀激發起吾人對古老亂倫禁忌的重新思考。

在不同的文化社會或歷史時期中，都有不同形式的「家人戀」以及「亂倫禁忌」。例如：印加人、夏威夷人和古代埃及人便有兄弟姊妹婚姻。西藏也有兄弟共妻制，男人也可以跟母女一起結婚。緬甸卡欽人（Kachin）的風俗，男子如果跟自己的姐妹或女兒有染，犯的是亂倫罪，但是跟自己的母親有染則只算犯通姦罪。緬甸的拉赫人容許同母異父的兄弟姐妹可以交媾，不算亂倫。王昭君出塞和番產下一子後，其夫君呼韓邪去世，按當地風俗她應該嫁給呼韓邪之長子，這並非不道德的事。所以她原本想歸漢，但漢成帝卻要她「從胡俗」，也就是兒子和後母結合。另一個有名例子就是漢朝的劉細君公主，他先嫁給烏孫王，丈夫死後又奉遺命改嫁給丈夫的孫子。另外，在魏晉時代常有同姓或近親結婚，但是到了唐朝又禁止，唐律的戶婚律對娶同母異父之姊妹或妻前夫之女都算通姦罪。還有，在過去中國社會中，表姊弟或表兄妹的婚姻都是親上加親的佳話，為傳統文化所歌頌，臺灣一直到1986年才修改法律，禁止六等親以內的表兄妹或表姐弟結婚。凡此種種都說明瞭家人戀是會隨著時代及家庭形式的轉型而改變的。當代核心家庭形式只允許夫妻二人有性愛關係，其它成員之間的家人戀的「性」部份都被禁止。但是另方面，家庭成員之間沒有血緣關係者日多，很多都是青少年或甚至成人階段，才變成一家人（或者變成不是一家人）；除了離婚之後的家庭重組（你的兄弟可能是繼母前夫的兒子，你的姊妹則是繼父前妻的女兒）、領養與人工受孕這些原因外，一夫一妻制以及異性戀以外的新家庭形式正開始萌芽，例如同性婚姻所帶來的家庭與家人戀。這些不以血緣，而以性愛為基礎而結合的新家庭，將會因更開放的家人戀而維繫在一起。如果（照保守派的說法）相對穩固的家庭是社會穩固的力量，那麼促進家庭成員感情連結在一起的家人戀便十分重要且值得推廣提倡了。畢竟，當代家庭已經由經濟單位轉變為情感單位，家庭需要更多的愛才能發揮功能，而家人戀會使家庭有更多的愛。

有些家人戀，即使在現今的制度內也可以變成「佳話」。例如你和你繼父的家人戀，將隨著繼父與妳母親的離婚，而成為一般的戀愛；如果你的性別與你繼父不同，你們還可以結婚成家（此時繼父與他的前妻─也就是你母親─的通姦就變成家人戀了）。但是這之中所涉及的戀愛（外遇、離婚、通姦或復合）也只不過是升斗小民的常人戀愛，可能發生在任何人身上，是普通的人性的表現，本身沒有很特別，只是人為制度才把這些平常戀愛現象偏差化。這個例子說明家人戀不是什麼違反人性的病態。它就是一種愛情或性愛。

很多人，特別是同志，他／她們的第一次性愛經驗就是家人戀。而女性主義所謂的「姊妹情誼」，更不能排除最貼近的家人戀，否則只是抽像的口號而已。家人戀和所有其他的「戀」一樣，並不包含或等於強姦（有人一聽到家人戀就聯想父親強姦女兒，其實真正應該把強姦聯想到的是「異性戀」）。

家人戀遭受的壓迫中，最素樸的一種就是「有情人不能成眷屬」。像韓劇《我想要愛》（張娜拉主演）中一個離婚母親愛上了女兒的男友的爸爸（喪偶），如果老一輩父母結婚，下一代就變成兄妹而不能結合。這類情節很突出家人戀的壓迫。

傳統上反對家人戀的論証主要是根據優生，即近親結合會增加男女雙方的隱性有害基因相遇的機會，可是一來這是個機率大小問題（即，非近親結合也會有優生問題），二來以優生為理由來反對兩人結合是站不住腳的，只有納粹國家才企圖實施這種「優生限制婚姻」政策（等於「基因不良者必須絕育」）。更重要的是，家人戀可以是非生殖的（如絕育、借精卵、代孕或領養），因此不會有優生問題，這和同性戀可以結婚是一樣的道理。最後，沒有血緣關係的家人戀，根本沒有優生問題。

不論如何，反對性／別壓迫的人們應當有前瞻性，在一夫一妻異性戀的舊家庭霸權逐漸解體、多元新家庭萌芽的歷史時刻，保持開放的心胸與彈性，榮耀家人戀，這將加速舊家庭霸權的沒落，與新多元家庭的到來。另外家人戀者也應勇敢地發出聲音爭取權利，這樣才能使主流社會接受新的價值觀。

 

後記

所謂「亂倫」和「內婚」是不同的，前者涉及「性」，後者涉及「婚姻」。不過我沒有在本短文內作區分。當然，我在本文主要談的是亂倫（家人戀），而非「內婚」（近親結婚）。

此外，對家人戀的文化呈現向來不少，但過去大多是採負面、抹黑、污名、打壓等手法，或者用亂倫表示社會的黑暗罪惡（如〈雷雨〉），即使偶而有曖昧的呈現也必以悲情為終局。在中外電影方面，臺灣的《河流》、《阿爸的情人（嬲）》描述家人戀，而美國片《Butterfly》在當年上映時也頗轟動，電影呈現家人戀的挑情誘惑，有令人興奮衝動的畫面。日本漫畫的《思春期未滿》、《薔薇之戀》，動漫《戀風》或晚近的《妹妹戀人》也有家人戀。臺灣展承文化出版的《男人的慾望城國》第七章，全章都是家人戀。當然像名著《女人的秘密花園》也講到女人的家人戀性幻想。這裡只是隨手舉例，相信家人戀的文化呈現非常之多。

一般黃色小說或色情動漫有非常大的比例是家人戀，這大概可以說明家人戀比其他的性幻想還要常見吧。

(原載於1995年島嶼邊緣雜誌第十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