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與死:禁慾非美德
卡維波(中央大學哲研所教授)

「福利國家的自殺率高」這個現象經常被人援引為反對福利國家的理由。但是在我看來,「福利國家的自殺率高」恰恰應該是支援福利國家的證據,因為自殺率高證明瞭福利國家有高品質的生活。這怎麼說呢?

在沒有社會福利的國家裡,求溫飽、求生存不是件容易的事,因此生存下去是一般人最重要的生活目標,既然活下去是件大事,活下去的價值就會被特別看重,「好死不如賴活」變成一般人的信念。在這種狀況下,「自殺」在一般人看來,不但難以理解(因為生存是人生的目標,為什麼要自殺呢?),也被當作壞事(生存才是好事,否則何以天天與生活搏鬥以求溫飽生存呢?)

另方面,在有社會福利的國家裡,求溫飽、求生存的目標已經基本上不成問題,生存下去是一件稀鬆平常、理所當然的事,活下去既然不被當成重要的大事,生存的價值也就不再至高無上了,取而代之的是生存品質的價值。換句話說,在不愁溫飽的社會裡,生存下去並不重要,「如何」生存下去才是重要的。既然有價值的是生存的方式或品質,而非生存本身,那麼自殺就不再是難以理解的事(因為活下去並不重要,活不好又何必活下去),也不見得是壞事(因為真正的壞事是生存品質的低落),而是一種選擇。

照這樣的分析看來,福利國家的自殺率高,是因為人民比較重視生存品質,而非生存本身,而重視生存品質的社會則往往是有較高生活品質的社會。所以我前面說福利國家的自殺率高是其高品質生活的證據。可是由於非福利國家的人對生活品質要求不高,覺得能活下去就不錯了,所以對福利國家的自殺率高有不同的評價。

以上所說可以用另一個例子來理解。貧窮國家對於富裕社會的人自願飢餓、不吃或減肥,往往視作奇譚、難以理解。這是因為兩者對於「有飯吃」的評價不同。

常有人說福利國家的精神生活空虛,所以容易自殺。其實,只有在精神生活豐富的社會裡,才會覺得精神生活的空虛是難以忍受的,才會因為精神生活的空虛而自殺。

「性」在這方面和生/死問題有相似之處。在性匱乏的社會中,有沒有性是最重要的問題,「性」好不好、或性的品質卻變成次要問題,就像西方人常說的「差勁的性更勝於沒有性」(bad sex is better than no sex at all)。當然,這句話在注重性愛品質的社會裡是難以理解的─既然性很差勁,何必要做?

在匱乏的性文化裡,既然「性」本身、而非性品質,被當作重要關鍵,就會產生許多(從性很豐盛的文化看來)很奇怪或很野蠻的現象。例如,性別中的強勢(男)常常為了只是得到性,而對性別弱勢(女)採取騷擾、掠奪、強暴、欺騙等手段;而在這種巧取豪奪的情況下,往往缺乏高品質的性。

其實,「差勁的性更勝於沒有性」的對確程度也有性別的分別,這句話可能對男人比對女人更真實;因為對頗多男人而言,只要有性就有了性的滿足,所以對女人而言十分差勁的性,這些男人可能覺得還不算太差勁。

由於性的匱乏,而造成惡劣或甚至危險的性文化,經常是女人更蒙其害(這是何春蕤等人經常強調的論點)。不少女人為了保護自己,也不得不採取「沒有性」或「不要性」的禁慾生活。此外,一個社會的性之所以匱乏往往是因為有很多打壓和抑制的手段,使得追求性的人容易受到懲罰或困難重重,所謂性會使人「身敗名裂」,或者「色字頭上一把刀」,都使很多人寧可禁慾。易言之,在性匱乏的社會中禁慾,未必能視為一種美德,因為這或許是在慾望得不到滿足、但滿足慾望卻可能帶來麻煩的情況下,所作的不得已選擇。當然,在性十分豐裕的社會中,禁慾也不一定會是一種美德,而可能只是一種選擇而已─是在性慾望滿足根本不成問題的情況下,或許為了蓄積更高度更精緻的性慾望,或許因為過度豐盛的性而對性失去興趣等等原因,所作的真正選擇。

(原載於1996年9月30日臺灣《聯合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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